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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警世通言》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明 · 冯梦龙

公子初年柳陌游,玉堂一见便绸缕。

黄金数万皆消费,红粉双眸在泪流。

财货拐,仆驹体,犯法洪同狱内囚。

按临驼马冤想脱,百岁姻缘到白头。

话说正德年间,南京金陵城有一人,姓王名琼,别号思竹,中乙丑科进士,累官至礼部尚书。因刘逮擅权,劾了一本。圣旨发回原籍。不敢稽留,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。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,都惜在他人名下,一时取讨不及。况长子南京中书,次子时当大比,踌躇半晌,乃呼公子三官前来。那三官双名景隆,字顺卿,年方一十六岁。生得眉目清新,丰姿俊雅。读书一目十行,举笔即便成文,原是个风流才子。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,掌上之珍。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:“我留你在此读书,叫王定讨帐,银子完日,作速回家,免得父母牵挂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。”叫王定过来:“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,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。吾若知道,罪责非校。”王定叩头说:“小人不敢。”次日收拾起程,王定与公子送别,转到北京,另寻寓所安下,公子谨依父命,在寓读书,王定讨帐。不觉三月有余,三万银帐,都收完了。公子把底帐扣算,分厘不欠,分付王定,选日起身。公子说:“王定,我们事体俱已完了,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,来日起身。”王定遂即锁了房门,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。房主说:“放心,小人知道。”二人离了寓所,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。但见:人烟凑集,车马喧阗。人烟凑集,合四山五岳之音;车马喧阑,尽六部九卿之辈。做买做卖,总四方上产奇珍;闲荡闲游,靠万岁太平洪福。处处胡同铺锦绣,家家杯牵醉星歌。

公子喜之不尽,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,各拿琵琶弦子,欢乐饮酒。公子道:“王定,好热闹去处。王定说:“三叔,这等热闹,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!二人前至东华门,公子睁眼观看,好锦绣景致。只见门彩金凤,柱盘金龙。王定道:“三叔,好么?”公子说:“真个好所在。又走前面去,问王定:“这是那里?”王定说:“这是紫金城。。”公子往里一视,只见城内瑞气腾腾,红光闪闪。看了一会,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,叹息不已。

离了东华门往前,又走多时,到一个所在,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,衣服整齐。公子便问:“王定,此是何处?”王定道:“此是酒店。”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。公子坐下,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,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,坐着同饮。公子看那女子,人物清楚,比门前站的,更胜几分。公子正看中间,酒保将酒来,公子便问:“此女是那里来的?”酒保说:“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、翠红。”三官道:“生得清气。”酒保说:“这等就说标致?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,排行三姐,号玉堂春,有十二分颜色。鸨儿索价太高,还未梳拢。”公子听说留心,叫王定还了酒钱,下楼去,说:“王定,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。”王定道:“三叔不可去,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:“不妨,看一看就回。”乃走至本司院门首。果然是:花街柳巷,绣阁朱楼。家家品竹弹丝,处处调脂弄粉。黄金买笑,无非公子王孙;红袖邀欢,都是妖姿丽色。正疑香雾弥天蔼,忽听歌声别院娇。总然道学也迷魂,任是真憎顺破戒。

公子看得眼花撩乱,心内踌躇,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。正思中间,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,公子便问:“那是一秤金的门?”金哥说:“大叔莫不是要耍?我引你去。”王定便道:“我家相公不嫖,莫错认了。”公子说:“但求一见。”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。老鸨慌忙出来迎接,请进待茶。王定见老鸨留茶,心下慌张,说:“三叔可回去罢。”老鸨听说,问道:“这位何人?”公子说:“是小价。”鸨子道:“大哥,你也进来吃茶去,怎么这等小器?”公子道:“休要听他。”跟着老鸨往里就走。王定道:“三叔不要进去。俺老爷知道,可不干我事。”在后边自言自语。公子那里听他,竟到了里面坐下。

老鸨叫丫头看茶。茶罢,老鸨便问:“客官贵姓?”公子道:“学生姓王,家父是礼部正堂。”老鸨听说拜道:“不知贵公子,失瞻休罪。”公子道:“不碍,休要计较,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,特来相访。”老鸨道:“昨有一位客官,要梳栊小女,送一百两财礼,不曾许他。”公子道:“一百两财礼,小哉!学生不敢夸大话,除了当今皇上,往下也数家父。就是家祖,也做过侍郎。”老鸨听说,心中暗喜,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,翠红去不多时,回话道:“三姐身子不健,辞了罢。”老鸨起身带笑说:“小女从幼养娇了,直待老婢自去唤他。”王定在傍喉急,又说:“他不出来就罢了,莫又去唤。”老鸨不听其言,走进房中,叫:“三姐,我的儿,你时运到了!今有王尚书的公子,特慕你而来。”玉堂春低头不语。慌得那鸨儿便叫:“我儿,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,年纪不上十六七岁,囊中广有金银。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,不但名声好听,也勾你一世受用。”玉姐听说,即时打扮,来见公子。临行,老鸨又说:“我儿,用心奉承,不要怠慢他。”玉姐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:鬓挽乌云,眉弯新月。肌凝瑞雪,脸衬朝霞。袖中玉笋尖尖,裙下金连窄窄。雅淡梳妆偏有韵,不施脂粉自多姿。便数尽满院名妹,总输他十分春色。

玉姐偷看公子,眉清目秀,面白唇红,身段风流,衣裳清楚,心中也是暗喜。当下玉姐拜了公子,老鸨就说:“此非贵客坐处,请到书房小叙。”公子相让,进入书房。果然收拾得精致,明窗净几,古画古炉。公子却无心细看,一心只对着玉姐。鸨儿帮衬,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,分咐丫鬟摆酒。王定听见摆酒,一发着忙,连声催促三叔回去。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:“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。”翠香、翠红道:“姐夫请进房里,我和你吃盅喜酒。”王定本不肯去,被翠红二人,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。甜言美语,劝了几杯酒。初时还是勉强,以后吃得热闹,连王定也忘怀了,索性放落了心,且偷快乐。

正饮酒中间,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。王定忙到书房,只见杯盘罗列,本司自有答应乐人,奏动乐器。公子开怀乐饮。王定走近身边,公子附耳低言:“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,四匹尺头,再带散碎银二十两,到这里来。”王定道:“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?”公子道:“不要你闲管。”玉定没奈何,只得来到下处,开了皮箱,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,并尺头碎银,再到本司院说:“三叔有了。”公子看也不看,都教送与鸨儿,说:“银两尺头,权为令爱初会之礼;这二十两碎银,把做赏人杂用。”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,用许多银子。听说只当初会之礼,吓得舌头吐出三寸。却说鸨儿一见了许多东西,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。王定将银子尺头,放在桌上。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。叫玉姐:“我儿,拜谢了公子。”又说:“今日是王公子,明日就是王姐夫了。”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。“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,请公子开怀畅饮。”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,同至香房,只见围屏小桌,果品珍羞,俱已摆设完备。公子上坐,鸨儿自弹弦子,玉堂春清唱侑酒。弄得三官骨松筋痒,神荡魂迷。王定见天色晚了,不见三官动身,连催了几次。丫头受鸨儿之命,不与他传。王定又不得进房,等了一个黄昏,翠红要留他宿歇,王定不肯,自回下处去了。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。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,解衣就寝,真个男贪女爱,倒凤颠驾,彻夜交情,不在话下。

天明,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,自进香房,追红讨喜,叫一声:“王姐夫,可喜可喜。”丫头小厮都来磕头。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。翠香、翠红各赏衣服一套,折钗银三两。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,见他撒漫使钱,有不然之色。

公子暗想:“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,好不爽利。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,自家便当。鸨儿见皮箱来了,愈加奉承。真个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不觉住了一个多月。老鸨要生心科派,设一大席酒,搬戏演乐,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。鸨子举杯敬公子说:“王姐夫,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,地久天长,凡家中事务,望乞扶持。”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,看那银子犹如粪土,凭老鸨说谎,欠下许多债负,都替他还,又打若干首饰酒器,做若干衣服,又许他改造房子,又造百花楼一座,与玉堂春做卧房。随其科派,件件许了。正是: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

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,三回五次,催他回去。三官初时含糊答应,以后逼急了,反将王定痛骂。王定没奈何,只得到求玉姐劝他。玉姐素知虔婆利害,也来苦劝公子道:“人无千日好,花有几日红?你一日无钱,他翻了脸来,就不认得你。”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,那里信他这话。王定暗想:“心爱的人还不听他,我劝他则甚?”又想:“老爷若知此事,如何了得!不如回家报与老爷知道,凭他怎么裁处,与我无干。”王定乃对三官说:“我在北京无用,先回去罢。”三官正厌王定多管,巴不得他开身,说:“王定,你去时,我与你十两盘费。你到家中禀老爷,只说帐未完,三叔先使我来间安。”玉姐也送五两,鸨子也送五两。王定拜别三官而去。正是: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家瓦上霜。

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,不想回家。光阴似箭,不觉一年,亡八淫妇,终日科派。莫说上头、做生、讨粉头、买丫鬟,连亡八的寿扩都打得到。三官手内财空。亡八一见无钱,凡事疏淡,不照常答应奉承。又住了半月,一家大小作闹起来。老鸨对玉姐说:“有钱便是本司院,无钱便是养济院。王公子没钱了,还留在此做甚!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,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?”玉姐听说,只当耳边之风。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,丫头来报与鸨子。鸨子叫玉堂春下来:“我问你,几时打发王三起身?”玉姐见话不投机,复身向楼上便去。鸨子随即跟上楼来,说:“奴才,不理我么?”玉姐说:“你们这等没天理,王公子三万两银子,俱送在我家。若不是他时,我家东也欠债,西也欠债,焉有今日这等足用?”鸨子怒发,一头撞去,高叫:“三儿打娘哩。”亡八听见,不分是非,便拿了皮鞭,赶上楼来,将玉姐拨跌在楼上,举鞭乱打。打得鬟偏发乱,血泪交流。

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,忽然面热肉颤,心下怀疑,即辞归,径走上百花楼。看见玉姐如此模样,心如刀割,慌忙抚摩,问其缘故。玉姐睁开双眼,看见三官,强把精神挣着说:“俺的家务事,与你无干。”三官说:“冤家,你为我受打,还说无干?明日辞去,免得累你受苦。”玉姐说:“哥哥,当初劝你回去,你却不依我。如今孤身在此,盘缠又无,三十余里,怎生去得?我如何放得心?你看不能还乡,流落在外,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。”三官听说,闷倒在地。玉姐近前抱住公子,说:“哥哥,你今后休要下楼去,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来?”三官说:“欲待回家,难见父母兄嫂;待不去,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。我又舍不得你。待住,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。”玉姐说:“哥哥,打不打你休管他,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,你岂可一旦别了我。”看看天色又晚,房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,今日火也不与了。玉姐见三官痛伤,用手扯到床上睡了。一递一声长吁短气。三官与玉姐说:“不如我去罢!再接有钱的客官,省你受气。”玉姐说:“哥哥,那亡八淫妇,任他打我,你好歹休要起身。哥哥在时,奴命在;你真个要去,我只一死。”二人直哭到天明,起来,无人与他碗水。玉姐叫丫头:“拿盅茶来与你姐夫吃。”鸨子听见,高声大骂:“大胆奴才,少打,叫小三自家来取。”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。玉姐无奈,只得自己下楼,到厨下,盛碗饭,泪滴滴自拿上楼去,说:“哥哥,你吃饭来。”公子才要吃,又听得下边骂;待不吃,玉姐又劝。公子方才吃得一口,那淫妇在楼下说:“小三,大胆奴才,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?”三官分明听得他话,只索隐忍。正是:囊中有物精神旺,手内无钱面目惭。

却说亡八恼恨玉姐,待要打他,倘或打伤了,难教他挣钱;待不打他,他又恋着王小三。十分逼的小三极了,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,一时他寻个自尽,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,那时把泥做也不干。左思右算,无计可施。鸨子说:“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。明日是你妹子生日,如此如此,唤做‘倒房计’。”亡八说:“倒也好。”鸨子叫丫头楼上问:“姐夫吃了饭还没有?”鸨子上楼来说:“休怪!俺家务事,与姐夫不相干。”又照常摆上了酒。吃酒中间,老鸨忙陪笑道:“三姐,明日是你姑娘生日。你可禀王姐夫,封上人情,送去与他。”玉姐当晚封下礼物。第二日清晨,老鸨说:“王姐夫早起来,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。”大小都离司院,将半里,老鸨故意吃一惊说:“王姐夫,我忘了锁门,你回去把门锁上。”公子不知鸨子用计,回来锁门不题,且说亡八从邓小巷转过来。叫:“三姐,头上吊了籫子。”哄的玉姐回头,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,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。

三官回院,锁了房门,忙往外赶看,不见玉姐,遇着一伙人,公子躬身便间:“列位曾见一起男女,往那里去了?”那伙人不是好人,却是短路的,见三官衣服齐整,心生一计,说:“才住芦苇西边去了。”三官说:“多谢列位。”公子往芦苇里就走。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,即忙走在前面等着。三官至近,跳起来喝一声,却去扯住三官,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,拿绳子捆在地上。三官手足难挣,昏昏沉沉,捱到天明,还只想了玉堂春,说:“姐姐,你不知在何处去,那知我在此受苦。”不说公子有难,且说亡八淫妇拐着玉姐,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,野店安下。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,路上牵挂三官,泪不停滴。

再说三官在芦苇里,口口声声叫救命。许多乡老近前看见,把公子解了绳子,就问:“你是那里人?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,也不说嫖玉堂春,浑身上下又无衣服,眼中吊泪说:“列位大叔,小人是河南人,来此小买卖。不幸遇着歹人,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,盘费一文也无。”众人见公子年少,舍了几件衣服与他,又与了他一顶帽子,三官谢了众人,拾起破衣穿了,拿破帽子戴了,又不见玉姐,又没了一个钱,还进北京来,顺着房檐,低着头,从早到黑,水也没得口。

三官饿的眼黄,到天晚寻宿,又没人家下他。有人说:“想你这个模样子,谁家下你?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,有觅人打梆子,早晚勤谨,可以度日。”三官径至总铺门首,只见一个地方来顾人打更。三官向前叫:“大叔,我打头更。”地方便问:“你姓甚么?”公子说:“我是王小三。”地方说:“你打二更罢!失了更,短了筹,不与你钱,还要打哩。”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,贪睡了,晚问把更失了。地方骂:“小三,你这狗骨头,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,快着走。”三官自思无路,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。正是:一般院子里,苦乐不相同。

却说那亡八鸨子,说:“咱来了一个月,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。咱们回去罢。”收拾行李,回到本司院。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,寝食俱废。鸨子上楼来,苦苦劝说:“我的儿,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,你还想他怎么?北京城内多少王孙公子,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。你可知道我的性子,自讨分晓,我再不说你了。”说罢自去了。玉姐泪如雨滴,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,不知怎生去了?“你要去时,也通个信息,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。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?”

不说玉姐想公子。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。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,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。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,都用着他。一日往孤老院过,忽然看见公子,唬了一跳,上前扯住,叫:“三叔!你怎么这等模样?”三官从头说了一遍。王银匠说:“自古狠心亡八!三叔,你今到寒家,清茶淡饭,暂住几日,等你者爷使人来接你。”三官听说大喜,跟随至王匠家中,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,尽礼管待,也住了半月有余。他媳妇子见短,不见尚书家来接,只道丈夫说谎,乘着丈夫上街,便发说话:“自家一窝子男女,那有闲饭养他人!好意留吃几日,各人要自达时务,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。”三官受气不过,低着头,顺着房格往外,出来信步而行,走至关王庙,猛省关圣来最灵,何不诉他?乃进庙,跪于神前,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。拜祷良久,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。

却说庙门外街上,有一个小伙儿叫云:“本京瓜子,一分一桶。高邮鸭蛋,半分一个。此人是谁?是卖瓜子的金哥,金哥说道:“原来是年景消疏,买卖不济。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,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,转的来,我父母吃不了。自从三叔回家去了,如今谁买这物?二三日不曾发市,怎么过?我到庙里歇歇再走。”金哥进庙里来,把盘子放在供桌上,跪下磕头。

三官却认得是金哥,无颜见他,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们边。金哥磕了头起来,也来门限上坐下。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,放下手来,却被金哥认出说:“三叔,你怎么在这里?”三官含羞带泪,将前事道了一遍。金哥说:“三叔休哭,我请你吃些饭。”三官说:“我得了饭。”金哥又问:“你这两日,没见你三婶来?”三官说:“久不相见了!金哥,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与三婶说,我如今这等穷,看他怎么说?回来复我。”金哥应允,端起盘,往外就走。三官又说:“你到那里看风色。他若想我,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;若无真心疼我,你便休话,也来回我。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,无钱的另一样待。”金哥说:“我知道。”辞了三官,往院里来,在于楼外边立着。

说那玉姐手托香腮,将汗中拭泪,声声只叫:“王顺卿,我的哥哥!你不知在那里去了?”金哥说:“呀,真个想三叔哩!”咳嗽一声,玉姐听见,问:“外边是谁?”金哥上楼来,说:“是我。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。”玉姐眼中掉泪,说:“金哥,纵有羊羔美酒,吃不下,那有心绪磕瓜仁。”金哥说:“三婶,你这两日怎么淡了?”玉姐不理。金哥又问:“你想三叔,还想谁?你对我说,我与你接去。”玉姐说;“我自三叔去后,朝朝思想,那里又有谁来?我曾记得一辈古人。”金哥说:“是谁?”玉姐说:“昔有个亚仙女,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,去打《莲花落》。后来收心勤读诗书,一举成名。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。我常怀亚仙之心,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。”

金哥听说,口中不语,心内自思:“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,虽不打《莲花落》,也在孤者院讨饭吃。”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,说:“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,叫我密密的报与你,济他些盘费,好上南京。”玉姐唬了一惊:“金哥休要哄我。”金哥说:“三婶,你不信,跟我到庙中看看去。”玉姐说:“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?”金哥说:“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。”玉姐说:“怎么敢去?”又问:“三叔还有甚话?”金哥说:“只是少银子钱使用,并没甚话。”玉姐说:“你去对三叔说:“十五日在庙里等我。‘”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,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:“倘若他家不留你,就到我家里去。”幸得王匠回家,又留住了公子不题。

却说老鸨又问:“三姐,你这两日不吃饭,还是想着王三哩!你想他,他不想你,我儿好痴!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,你也新鲜些。”玉姐说:“娘,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。”鸨子说:“你有甚么事?”玉姐说:“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,黑夜与他说话,指着城隍爷爷说誓。如今等我还了愿,就接别人。”老鸨问:“几时去还愿?”玉姐道:“十五日去罢。”老鸨甚喜。预先备下香烛纸马。等到十五日,天未明,就叫丫头起来:“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。”玉姐也怀心,起来梳洗,收拾私房银两,并钗钏首饰之类,叫丫头拿着纸马,径往城隍庙里去。

进的庙来,天还未明,不见三官在那里。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。先已看见玉姐,咳嗽一声。玉姐就知,叫丫头烧了纸马:“你先去,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。”玉姐叫丫头转身,径来东廊下寻三官。三官见了玉姐,羞面通红。玉姐叫声:“哥哥王顺卿,怎么这等模样?”两下抱头而哭。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,付与三官,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,再到院里来:“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,休负奴言。”二人含泪各别。

玉姐回至家中,鸨子见了,欣喜不胜,说:“我儿还了愿了?”玉姐说:“我还了旧愿,发下新愿。”鸨子说:“我儿,你发下甚么新愿?”玉姐说:“我要再接王三,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,天火烧了。”鸨子说:“我儿这愿,忒发得重了些。”从此欢天喜地不题。

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,将二百两东西,递与王匠。王匠大喜,随即到了市上,买了一身袖帛衣服,粉底皂靴,绒袜,瓦楞帽子,青丝绦,真川扇,皮箱骡马,办得齐整。把砖头瓦片,用布包裹,假充银两,放在皮箱里面,收拾打扮停当。雇了两个小厮,跟随就要起身。王匠说:“三叔,略停片时,小子置一杯酒饯行。”公于说:“不劳如此,多蒙厚爱,异日须来报恩。”三官遂上马而去。

妆成国套入胡同,钨子焉能不强从。

亏杀玉堂垂念永,固知红粉亦英雄。

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,径至春院门首。只见几个小乐工,都在门首说话。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,唬了一跳,飞风报与老鸨。老鸨听说,半晌不言:“这等事怎么处?向日三姐说:他是宦家公子,金银无数,我却不信,逐他出门去了。今日到带有金银,好不惶恐人也。”左思右想,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,说:“姐夫从何而至?”一手扯住马头。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,就要行,说:“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。”者鸨陪笑道:“姐夫好狠心也。就是寺破僧丑,也看佛面;纵然要去,你也看看玉堂春。”公子道:“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?学生岂肯放在心上!我今皮箱内,见有五万银子,还有几船货物,伙计也有数十人。有王定看守在那里。”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。公子恐怕掣脱了,将机就计,进到院门坐下。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。三官茶罢,就要走。故意捅出两定银子来,都是五两头细丝。三官捡起,袖而藏之。鸨子又说:“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,就间你。说你往东去了,寻不见你,寻了一个多月,俺才回家。”公子乘机便说:“亏你好心,我那时也寻不见你。王定来接我,我就回家去了。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,所以急急而来。”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。

丫头一路笑上楼来。玉姐已知公子到了,故意说:“奴才笑甚么?”丫头说:“王姐夫又来了。”玉姐故意唬了一跳,说:“你不要哄我!”不肯下楼。老鸨慌忙自来。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。鸨子说:“我的亲儿!王姐夫来了,你不知道么?”玉姐也不语,连问了四五声,只不答应。这一时待要骂,又用着他,扯一把椅子拿过来,一直坐下,长吁了一声气。玉姐见他这模样,故意回过头起来,双膝跪在楼上,说:“妈妈!今日饶我这顿打。”老鸨忙扯起来说:“我儿!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。拿有五万两花银,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,比前加倍。你可去见他,好心奉承。”玉姐道:“发下新愿了,我不去接他。”鸨子道:“我儿!发愿只当取笑。”一手挽玉姐下楼来,半路就叫:“王姐夫,三姐来了。”

三官见了玉姐,冷冷的作了一揖,全不温存。老鸨便叫丫头摆桌,取酒斟上一盅,深深万福,递与王姐夫:“权当老身不是。可念三姐之情,休走别家,教人笑话。”三官微微冷笑。叫声:“妈妈,还是我的不是。”老鸨殷勤劝酒,公子吃了几杯,叫声:“多扰”,抽身就走。翠红一把扯住,叫:“玉姐,与俺姐夫陪个笑脸。”老鸨说:“王姐夫,你忒做绝了。丫头把门顶了,休放你姐夫出去。”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,就在楼下重设酒席,座琴细乐,又来奉承。吃了半更,老鸨说:“我先去了,让你夫妻二人叙话。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,携手登楼:如同久旱逢甘雨,好似他乡遇故知。

二人一晚叙话,正是“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”不觉鼓打四更,公子爬将起来说:“姐姐,我走罢。”玉姐说:“哥哥,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,只是留君千日,终须一别。今番作急回家,再休惹闲花野草。见了二亲,用意攻书。倘或成名,也争得这一口气。”玉姐难舍王公子,公子留恋玉堂春。玉姐说:“哥哥,你到家,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。”三官说:“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,我再来也无益了。”玉姐说:“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。”两人双膝跪下。公子说:“我若南京再娶家小,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。”玉姐说:“苏三再若接别人,铁锁长枷永不出世。”就将镜于拆开,各执一一半,日后为记。玉姐说:“你败了三万两银子,空手而回,我将金银首饰器皿,都与你拿去罢。”三官说:“亡八淫妇知道时,你怎打发他?”玉姐说:“你莫管我,我自有主意。”玉姐收拾完备,轻轻的开了楼门,送公子出去了。

天明鸨儿起来,叫丫头烧下洗脸水,承下净口茶:“看你姐夫醒了时,送上楼去,问他要吃甚么?我好做去。若是还睡,休惊醒他。”丫头走上楼去,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,梳妆匣也出空了,撇在一边。揭开帐子,床上空了半边。跑下楼,叫:“妈妈罢了。”鸨子说:“奴才!慌甚么?惊着你姐夫。”丫头说:“还有甚么姐夫?不知那里去了。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。”老鸨听说,大惊,看小厮骡脚都去了。连忙走上楼来,喜得皮箱还在。打开看时,都是个砖头瓦片,鸨儿便骂:“奴才!王三那里去了?我就打死你!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?”玉姐说:“我发过新愿了,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。”鸨于说:“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话,一定晓得他去处。”亡八就去取皮鞭,玉姐拿个手帕,将头扎了。口里说:“待我寻王三还你。”忙下楼来,往外就走。鸨子乐工,恐怕走了,随后赶来。

玉姐行至大街上,高声叫屈:“图财杀命!”只见地方都来了。鸨子说:“奴才,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,他还放刁!”亡八说:“由他,咱到家里算帐。”玉姐说:“不要说嘴,咱往那里去?那是我家?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,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,他那里的金银器皿!万物要平个理。一个行院人家,至轻至贱,那有甚么大头面,戴往那里去坐席?王尚书公子在我家,费了三万银子,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。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,又去哄到家里,图谋了他行李。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?列位做个证见。”说得鸨子无言可答。亡八说:“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,你反来图赖我。”玉姐舍命,就骂:“亡八淫妇,你图财杀人,还要说嘴?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,银子都拿过了。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?”鸨子说:“他那里存甚么银子?都是砖头瓦片哄人。”玉姐说:“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,如何今日又说没有?”两下厮闹。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,谋命的事未必,都将好言劝解。玉姐说:“列位,你既劝我不要到官,也得我骂他几句,出这口气。”众人说:“凭你骂罢。”玉姐骂道: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,鸨子是填不满的坑。不肯思量做生理,只是排局骗别人。奉承尽是天罗网,说话皆是陷人坑。只图你家长兴旺,那管他人贫不贫。八百好钱买了我,与你挣了多少银。我父叫做周彦亨,大同城里有名人。买良为贱该甚罪?兴贩人口问充军。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,图财杀命罪非轻!你一家万分无天理,我且说你两三分。

众人说:“玉姐,骂得勾了。”鸨子说:“让你骂许多时,如今该回去了。”玉姐说:“要我回去,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。”众人说:“文书如何写?”玉姐说:“要写’不合买良为娼,及图财杀命‘等话。”亡八那里肯写。玉姐又叫起屈来。众人说:“买良为娟,也是门户常事,那人命事不的实,却难招认。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。”亡八还不肯。众人说:“你莫说别项,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。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。舍了他罢!众人都到酒店里面,讨了一张绵纸,一人念,一人写,只要亡八鸨子押花。玉姐道:“若写得不公道,我就扯碎了。”众人道:“还你停当。”写道: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,向将钱八百文,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,本望接客靠老,奈女不愿为娼。

写到“不愿为娼”,玉姐说:“这句就是了。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。”亡八道:“三儿!你也拿些公道出来。这一年多费用去了,难道也算?”众人道:“只写二万罢。”又写道:有南京公子王顺卿,与女相爱,淮得过银二万两,凭众议作赎身财札。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,并与本户无干。立此为照。

后写“正德年月日,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”,见人有十余人。众人先押了花。苏淮只得也押了,一秤金也画个十字。玉姐收讫,又说:“列位老爹!我还有一件事,要先讲个明。”众人曰:“又是甚事?”玉姐曰:“那百花楼,原是王公子盖的,拨与我住。丫头原是公子买的,要叫两个来伏侍我。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,须是一一供给,不许捎勒短少,直待我嫁人方止。”众人说:“这事都依着你。”玉姐辞谢先回。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。正是:周郎妙计高天下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

话说公子在路,夜住晓行,不数日,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。王定看见,唬了一惊,上前把马扯住,进的里面。三官坐下,王定一家拜见了。三官就问:“我老爷安么?”王定说:“安。”“大叔、二叔、姑爷、姑娘何如?”王定说:“俱安。”又问:“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,他要怎么处?”王定不言,长吁一口气,只看看天。三官就知其意:“你不言语,想是老爷要打死我?”王定说:“三叔!老爷誓不留你,今番不要见老爷了。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,他方去安身罢。”公子又问:“老爷这二年,与何人相厚?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。”王定说:“无人敢说。只除是姑娘姑爹,意思间稍题题,也不敢直说。”三官道:“王定,你去请姑爹来,我与他讲这件事。”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、何上舍到来,叙礼毕,何、刘二位说:“三舅,你在此,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,使人来叫你。若不依时,捎信与你,作速逃命。”

二人说罢,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。坐下,茶罢,王爷问何上舍:“田庄好么?”上舍答道:“好。”王爷又问刘斋长:“学业何如?答说:“不敢,连日有事,不得读书。”王爷笑道:“’读书过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‘秀才将何为本?’家无读书子,官从何处来?‘今后须宜勤学,不可将光阴错过。”刘斋长唯唯谢教。何上舍问:“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?一向不见。”王爷笑曰:“我年大了,无多田产,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竟,预先分为两分。”二人笑说:“三分家事,如何只做两分?三官回来,叫他那里住?”工爷闻说,心中大恼:“老夫平生两个小儿,那里又有第三个?”二人齐声叫:“爷,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?当初还是爷不是,托他在北京讨帐,无有一个去接寻。休说三官十六七岁,北京是花柳之所,就是久惯江湖,也迷了心。”二入双膝跪下掉下泪来。王爷说:“没下梢的狗畜生,不知死在那里了,再休题起了。”

正说间,二位姑娘也到。众人都知三官到家,只哄着王爷一人。王爷说:“今日不请都来,想必有甚事情?”即叫家奴摆酒。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:“你闺女昨晚作一梦,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蓝缕,叫他姐姐救他性命。三更鼓做了这个梦,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,埋怨着我不接三官,今日特来间问三舅的信音。”刘心斋亦说:“自三舅在京,我夫妇日夜不安,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,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。王爷含泪道:“贤婿,家中还有两个儿子,无他又待怎生?”何、刘二人往外就走。王爷向前扯住,问:“贤婿何故起身?”二人说:“爷撤手,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,何况我女婿也?”大小儿女放声大哭,两个哥哥一齐下跪,女婿也跪在地上,奶奶在后边掉下泪来。引得王爷心动,亦哭起来。

王定跑出来说:“三叔,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,你好过去见老爷,不要待等恼了。”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,说:“爹爹!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。”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,说:“那无耻畜生,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。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,偶与畜生面庞厮像,假充畜生来家,哄骗我财物。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。”那公子往外就走。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:“短命的,你待往那里去?”三官说:“二位姐姐,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!”二位姐姐不肯撤手,推至前来双膝跪下、两个姐姐手指说:“短命的!娘为你痛得肝肠碎,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,那个不牵挂!”

众人哭在伤情处,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,说:“我依着二位姐夫,收了这畜生,可叫我怎么处他?众人说:“消消气再处。”王爷摇头。奶奶说:“任我打罢。”王爷说:“可打多少?”众人说;“任爷爷打多少?”王爷道:“须依我说,不可阻我,要打一百。”大姐二姐跪下说:“爹爹严命,不敢阻当,容你儿待替罢!”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,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。王爷说:“打他二十。”大姐二姐说:“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。只看他这等黄瘦,一棍扫在那里?等他膘满肉肥,那时打他不迟。”王爷笑道:我儿,你也说得是。想这畜生,天理已绝,良心已丧,打他何益?我问你:’家无生活计,不怕斗量金。‘我如今又不做官了,无处挣钱,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?要做买卖,我又无本钱与你。二位姐夫间他那银子还有多少?“何、刘便问三舅:“银子还有多少?”

王定抬过皮箱打开,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。王爷大怒,骂:“狗畜生!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?快写首状,休要污辱了门庭。”三官高叫:“爹爹息怒,听不肖儿一言。”遂将初遇玉堂春,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,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,又亏了金哥报信,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。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,备细述了一遍。王爷听说骂道:“无耻狗畜生!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,却要娼妇的东西,可不羞杀了人。”三官说:“儿不曾强要他的,是他情愿与我的。”王爷说:“这也罢了。看你姐夫面上,与你一个庄子,你自去耕地布种。”公子不言。王爷怒道:“王景隆,你不言怎么说?”公子说:“这事不是孩儿做的。”王爷说:“这事不是你做的,你还去嫖院罢!”三官说:“儿要读书。”王爷笑曰:“你已放荡了,心猿意马,读甚么书?”公子说:“孩儿此口笃志用心读书。”王爷说:“既知读书好,缘何这等胡为?”何静庵立起身来说:“三舅受了艰难苦楚,这下来改过迁善,料想要用心读书。”王爷说:“就依你众人说,送他到书房里去,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。”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。两个姐夫又来说:“三舅久别,望老爷留住他,与小婿共饮则可。”王爷说:“贤婿,你如此乃非教子泛方,休要纵他。”二人道:“老爷言之最善。”于是翁婿大家痛饮,尽醉方归。这一出父子相会,分明是:月被云遮重露彩,花边霜打又过来。

却说公子进了书院,清清独坐,只见满架诗书,笔山砚海,叹道:“书呵!相别日久,且是生涩。欲待不看,焉得一举成名,却不辜负了五姐言语?欲待读书,心猿放荡,意马难收。”公子寻思一会,拿着书来读了一会。心下只是想着玉堂春。忽然鼻闻甚气,耳闻甚声,乃问书童道:“你闻这书里甚么气?听听甚么响?”童说:“三叔,俱没有。”公子道:“没有?呀,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,耳听即是筝板声。”公子一时思想起来:“玉姐当初嘱咐我是甚么话来?叫我用心读书。我如今未曾读书,心意还丢他不下,坐不安,寝不宁,茶不思,饭不想,梳洗无心,神思恍忽。”公子自思:“可怎么处他?”走出门来,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:“’十年受尽窗前苦,一举成名天下闻。‘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。他中举会试,官至侍郎。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,官到尚书。我今在此读书,亦要攀龙附凤,以继前人之志。”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:“不受苦中苦,难为人上人。”公子急回书房,看见《风月机关》《洞房春意》公子自思:“乃是二书乱了我的心。”将一火而焚之。破镜分钗,俱将收了。心中回转,发志勤学。

一日书房无火,书童往外取火。王爷正坐,叫书童。书童近前跪下。王爷便问:“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?”书童说:“禀老爷得知,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,胡思乱想,体瘦如柴。这半年整日读书,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,五更就起,直至饭后,方才梳洗。口虽吃饭,眼不离书。”王爷道:“奴才!你好说谎,我亲自去看他。”书童叫:“三叔,老爷来了。”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,王爷暗喜。观他行步安详,可以见他学问。王爷正面坐下,公子拜见。王爷曰:“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?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?”公子说:“爹爹严命,限儿的书都看了,题目都做完了,但有余力旁观子史。”王爷说:“拿文字来我看。”公子取出文字。王爷看他所作文课,一篇强如一篇,心中甚喜,叫:“景隆,去应个儒士科举罢。”公子说:“儿读了几日书,敢望中举?”王爷说:“一遭中了虽多,两遭中了甚广。出去观观场,下科好中。”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,许公子科举。竟到八月初九日,进过头场,写出文字与父亲看。王爷喜道:“这七篇,中有何难?”到二场三场俱完,王爷又看他后场,喜道:“不在散举,决是魁解。”

话分两头。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,从不下梯。是日闷倦,叫丫头:“拿棋子过来,我与你下盘棋。”丫头说:“我不会下。”玉姐说:“你会打雕么?”丫头说:“也不会。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。丫头见玉姐眼中掉泪,即忙掇过饭来,说:“姐姐,自从昨晚没用饭,你吃个点心。”玉姐拿过分为两半,右手拿一块吃,左手拿一块与公子。丫头欲接又不敢接。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,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。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:“饭干燥,吃些汤罢。”玉姐刚呷得一口,泪如涌泉,放下了问:“外边是甚么响?”丫头说:“今日中秋佳节,人人玩月,处处座歇,俺家翠香、翠红姐都有客哩。”玉姐听说,口虽不言,心中自思:“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。”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,猛然唬了一跳。“如何瘦的我这模样?”把那镜丢在床上,长吁短叹,走至楼门前,叫丫头:“拿椅子过来,我在这里坐一坐。”坐了多时,只见明月高升,滤楼鼓转,玉姐叫丫头:“你可收拾香烛过来。今日八月十五日,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,我烧一住香保佑他。”玉姐下楼来,当天井跪下,说:“天地神明,今日八月十五日,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,愿他早占鳌头,名扬四海。”祝罢,深深拜了四拜。有诗为证:对月烧香祷告天,何时得泄腹中冤。

王郎有日登金榜,不在今生结好缘。

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,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,拿有整万银子,来北京贩马。这人姓沈名洪,因闻玉堂春大名,特来相访。老鸨见他有钱,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。相交数日,沈洪方知不是,苦求一见。是夜丫头下楼取火,与玉姐烧香。小翠红忍不住多嘴,就说了:“沈姐夫,你每日间想玉姐,今夜下楼,在天井内烧香,我和你悄悄地张他。”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,悄然跟到楼下,月明中,看得仔细。等他拜罢,趋出唱喏。玉姐大惊,问:“是甚么人?”答道:“在下是山西沈洪,有数万本钱,在此贩马。久慕玉姐大名,未得面睹,今日得见,如拨云雾见青天。望玉姐不弃,同到西楼一会。”玉姐怒道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今当夤夜,何故自夸财势,妄生事端?”沈洪又哀告道:“王三官也只是个人,我也是个人。他有钱,我亦有钱,那些儿强似我?”说罢,就上前要搂抱玉姐。被玉姐照脸啐一口,急急上楼关了门,骂丫头:“好大胆,如何放这野狗进来?”沈洪没意思自去了。玉姐思想起来,分明是小翠香、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,又骂:“小淫妇,小贱人,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,怎该来罗呜我?”骂了一顿,放声悲哭:“但得我哥哥在时,那个奴才敢调戏我。”又气又苦,越想越毒。正是:可人去后无日见,俗子来时不待招。

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,闲坐无事,每日只想玉姐。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,公子再不去走。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,公子想到三更以后,方才睡着。外边报喜的说:王景隆中了第四名。“三官梦中闻信,起来梳洗,扬鞭上马,前拥后簇,去赴鹿呜宴。父母兄嫂、姐夫姐姐,喜做一团,连日做庆贺筵席。公子谢了主考,辞了提学,坟前祭扫了,起了文书。”察父母得知,儿要早些赴京,到僻静去处安下,看书数月,好入会试。“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,中了举,只得依从,叫大哥二哥来:“景隆赴京会试,昨日祭扫,有多少人情?”大哥说:“不过三百余两。”王爷道:“那只勾他人情的,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。”二哥说:“禀上爹爹,用不得许多银子。”玉爷说:“你那知道,我那同年门生,在京颇多,往返交接,非钱不行。等他手中宽裕,读书也有兴。”叫景隆收拾行装,有知心同年,约上两三位。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。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。邀了几个朋友,雇了一只船,即时拜了父母,辞别兄嫂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,酌佰作别。公子上的船来,手舞足蹈,莫知所之。众人不解其意,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。不侧一日到了济宁府,舍舟起旱,不在话下。

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,到如今朝思暮想,废寝忘餐,叫声:“二位贤姐,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,七颠八倒。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,举眼无亲,替我劝化玉姐,叫他相会一面,虽死在九泉之下,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。”说罢,双膝跪下。翠香、翠红说:“沈姐夫,你且起来,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。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。等俺妈妈来,你央挽他。”沈洪说:二位贤姐,替我请出妈妈来。“翠香姐说:“你跪着我,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。”沈洪慌忙跪下磕头。“翠香即时就去,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。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,问:“沈姐夫唤老身何事?”沈洪说:“别无他事,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。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,休说金银、便是杀身难报。”老鸨听说,口内不言,心中自思:“我如今若许了他,倘三儿不肯,教我如何?若不许他,怎哄出他的银子?”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,便看翠红。翠红丢了一个眼色,走下楼来。沈洪即跟他下去。翠红说:“常言’姐爱俏,鸨爱钞‘,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,不愁他不用心。他是使大钱的人,若少了,他不放在眼里。”沈洪说:“要多少?”旷翠香说:“不要少了!就把一千两与他,方才成得此事。”也是沈洪命运该败,浑如鬼迷一般,即依着翠香,就拿一千两银子来,叫:“妈妈,财礼在此。”老鸨说:“这银子,老身权收下。你却不要性急,待老身慢慢的偎他。”沈洪拜谢说:“小子悬悬而望。”正是:请下烟花诸葛亮,欲图风月玉堂春。

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,王银匠邀金哥说:“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?”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,看解元是《书经》,往下第四个乃王景隆,王匠说:“金哥好了!三叔已中在第四名。”金哥道:“你看看的确,怕你认不得字。”王匠说:“你说话好欺人,我读书读到《孟子》,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?随你叫谁看。”金哥听说大喜。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,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:“三叔中了。”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,展开看了,上刊“第四名王景隆,注明”应天府儒士,《礼记》“玉姐步出楼门,叫丫头忙排香案,拜谢天地。起来先把王匠谢了,转身又谢金哥。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。商议说:“王三中了举,不久到京,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,可不人财两失?三儿向他孤老,决没甚好言语,搬斗是非,教他报往日之仇。此事如何了?”鸨子说:“不若先下手为强。”亡八说:“怎么样下手?”老鸨说:“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,如今再要了他一千,贱些价钱卖与他罢。”亡八道:“三儿不肯如何?”鸨子说:“明日杀猪宰羊,买一卓纸钱。假说东岳庙看会,烧了纸,说了誓,合家从良,再不在烟花巷里。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,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。叫沈官人先安轿子,径抬往山西去。公子那时就来,不见他的情人,心下就冷了。”亡八说:“此计大妙。”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。又要了他一千银子。

次早,丫头报与玉姐:“俺家杀猪宰羊,上岳庙哩。”玉姐问:“为何?”丫头道:“听得妈妈说:’为王姐夫中了,恐怕他到京来报仇,今日发愿,合家从良。‘”玉姐说:“是真是假?”丫头说:“当真哩!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。如今再不接客了。”玉姐说:“既如此,你对妈妈说,我也要去烧香。”老鸨说:“三姐,你要去,快梳洗,我唤轿儿抬你。”玉姐梳妆打扮,同老鸨出的门来。正见四个人,抬着一顶空轿。老鸨便问:“些轿是雇的?这人说:“正是。”老鸨说:“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?”那人说:“抬去抬来,要一钱银子。”老鸨说:“只是五分。”那人说:“这个事小,请老人家上轿。”老鸨说:“不是我坐,是我女儿要坐。”玉姐上轿,那二人抬着,不往东岳庙去,径往西门去了。

走有数里,到了上高转折去处,玉姐回头,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。玉姐大叫一声:“哟!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?”玉姐大骂:“你这些贼狗奴,抬我柱那里去?”沈洪说:“往那里去?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,买你往山西家去。”玉姐在轿中号陶大哭,骂声不绝。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。行了一日,天色已晚。沈洪寻了一座店房,排合音美酒,指望洞房欢乐。谁知玉姐题着便骂,触着便打。沈洪见店中人多,恐怕出丑,想道:“瓮中之鳖,不怕他走了,权耐几日,到我家中,何愁不从。”于是反将好话奉承,并不去犯他。玉姐终日啼哭,自不必说。

却说公子一到北京,将行李上店,自己带两个家人,就往王银匠家,探问玉堂春消息。王匠请公子坐下:“有见成酒,且吃三杯接风,慢慢告诉。”王匠就拿酒来斟上。三官不好推辞,连饮了三杯,又问:“玉姐敢不知我来?”王匠叫:“三叔开怀,再饮三杯。”三官说:“勾了,不吃了。”王匠说:“三叔久别,多饮几杯,不要太谦。”公予又饮了几杯,问:“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?”王匠又叫:“三叔且莫问此事,再吃三杯。”公子心疑,站起说:“有甚或长或短,说个明白,休闷死我也。”王匠只是劝酒。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,知道公子在内,进来磕头叫喜。三官问金哥:“你三婶近日何如?”金哥年幼多嘴,说:“卖了。”三官急问说:“卖了谁?”王匠瞅了金哥一眼,金哥缩了口。公子坚执盘问,二人瞒不过,说:“三婶卖了。”公子问:“几时卖了?”王匠说:“有一个月了。”公子听说,一头撞在尘埃。二人忙扶起来。公子问金哥:“卖在那里去了?”金哥说:“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。”三官说:“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?”金哥叙出:“鸨儿假意从良,杀猪宰羊上岳庙,哄三婶同去烧香。私与沈洪约定,雇下轿子抬去,不知下落。”公子说:“亡八盗卖我玉堂春,我与他算帐。”那时叫金哥跟着,带领家人,径到本司院里。进的院门,亡八眼快,跑去躲了。公子问众丫头:“你家玉姐何在?”无人敢应。公子发怒,房中寻见老鸨,一把揪住,叫家人乱打。金哥劝祝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,看见锦帐罗筛,越加怒恼,把箱笼尽行打碎,气得痴呆了,问:“丫头,你姐姐嫁那家去了?可老实说,饶你打。”丫头说:“去烧香,不知道就偷卖了他。”公子满眼落泪,说:“冤家,不知是正妻,是偏妾?”丫头说:“他家里自有老婆。”公子听说,心中大怒,恨骂:“亡八淫妇,不仁不义!”丫头说:“他今日嫁别人去了,还疼他怎的?”公子满眼流泪。

正说间,忽报朋友来访。金哥劝:“三叔休恼,三婶一时不在了,你纵然哭他,他也不知道。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,闻公子在院中,都要来。”公子听说,恐怕朋友笑话,即便起身回店。公子心中气闷,无心应举,意欲束装回家。朋友闻知,都来劝说:“顺卿兄,功名是大事,表子是未节,那里有力表于而不去求功名之理?”公子说:“列位不知,我奋志勤学,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。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,我怎肯轻舍?”众人叫:“顺卿兄,你倘联捷,幸在彼地,见之何难?你若回家,忧虑成病,父母悬心,朋友笑耻,你有何益?”三官自思言之最当,倘或侥幸,得到山西,平生愿足矣,数言劝醒公子。

会试日期已到,公子进了三场,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,刑部观政。三个月,选了真定府理刑官,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。父母不来,回书说:“教他做官勤慎公廉。念你年长未娶,已聘刘都堂之女,不日送至任所成亲。”公子一心只想着玉堂春,全不以聘娶为喜。正是:已将路柳为连理,翻把家鸡作野鸳。

且说沈洪之妻皮氏,也有几分颜色,虽然三十余岁,比二八少年,也还风骚。平昔间嫌老公粗蠢,不会风流,又出外日多,在家日少。皮氏色性大重,打熬不过,间壁有个监生,姓赵名昂,自幼惯走花柳场中,为人风月,近日丧偶。虽徽是纳粟相公,家道已在消乏一边。一日,皮氏在后园看花,偶然撞见赵昂,彼此有心,都看上了。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,在沈家走动识熟,且是利口,善于做媒说合,乃将白银二十两,贿赂王婆,央他通脚。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,已有在王婆肚里。况且今日你贪我爱,一说一上,幽期密约,一墙之隔,梯上梯下,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。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,二者要骗他钱财。枕席之间,竭力奉承。皮氏心爱赵昂,但是开口,无有不从,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。不上一年,倾囊倒筐,骗得一空。初时只推事故,暂时那借,借去后,分毫不还。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,无言回答。一夜与赵昂商议,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。赵昂道:“我又不是赤脚汉,如何走得?便走了,也不免吃官司。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,做个长久夫妻,岂不尽美”皮氏点头不语。

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,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,即忙报与皮氏知道,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。皮氏怨恨不绝于声,间:“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?”赵昂道:“一进门时,你便数他不是,与他寻闹,叫他领着娼根另住,那时凭你安排了。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,觑便放在食器内,把与他两个吃。等他双死也罢,单死也罢!”皮氏说:“他好吃的是辣面。”赵昂说:“辣面内正好下药。”两人圈套已定,只等沈洪人来。

不一日,沈洪到了故乡,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,自己先进门,与皮氏相见,满脸陪笑说:“大姐休怪,我如今做了一件事。”皮氏说:“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?”沈洪说:“是了。”皮氏大怒,说:“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,你却花柳快活,又带这泼淫妇回来,全无夫妻之情。你若要留这淫妇时,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,不许来缠我。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,不安他来。”昂然说罢,啼哭起来,拍枱拍凳,口里“千亡八,万淫妇”骂不绝声。沈洪劝解不得,想道:“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,落得受用。等他气消了时,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。”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,谁知他有了私情,又且房计空虚了,正怕老公进房,借此机会,打发他另居。正是:你向东时我向西,各人有意自家知。不在话下。

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,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,腹中一路打稿:“我若到这厌物家中,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,求他做主,以全节操。慢慢的寄信与三官,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,却不好。”及到沈洪家里,闻知大娘不许相见,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,不遂其计,心中又惊又苦。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,安顿了苏三。自己却去窝伴皮氏,陪吃夜饭。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,沈洪说:“我去西厅时,只怕大娘着恼。”皮氏说:“你在此,我反恼;离了我眼睛,我便不恼。”沈洪唱个淡喏,谢声:“得罪。”出了房门,径望西厅而来。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,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,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。任沈洪打门,那里肯开。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。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,那时扯在铺上,草草合欢,也当春风一度。事毕,小段名自去了。沈洪身子困倦,一觉睡去直至天明。

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,小段名回后,老公又睡了。翻来覆去,一夜不曾合眼。天明早起,赶下一轴面,煮熟分作两硫,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,却将辣汁浇上,叫小段名送去西厅:“与你爹爹吃。”小段名送至西厅,叫道:“爹爹,大娘欠你,送辣面与你吃。”沈洪见得两碗,就叫:“我儿,送一碗与你二娘吃。”小段名便去敲门。玉姐在床上问:“做甚么?”小段名说:“请二娘起来吃面。”玉姐道:“我不要吃。”沈洪说:“想是你二娘还要睡,莫去闹他。”沈洪把两碗都吃了,须臾而荆小段名收碗去了。

沈洪一时肚疼,叫道:“不好了,死也死也!”玉姐还只认假意,看着声音渐变,开门出来看时,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。正不知甚么缘故,慌慌的高叫:“救人!”只听得脚步响,皮氏早到,不等玉姐开言,就变过脸,故意问道:“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就死了?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,要去嫁人。”玉姐说:“那丫头送面来,叫我吃,我不要吃,并不曾开门。谁知他吃了,便肚疼死了。必是面里有些缘故。”皮氏说:“放屁!面里若有缘故,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。不然,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,不肯吃?你说并不曾开门,如何却在门外?这谋死情由,不是你,是谁?”说罢,假哭起“养家的天”来。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。

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,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。正直王知县升堂,唤进问其缘故。皮氏说:“小妇人皮氏。丈夫叫沈洪,在北京为商,用千金娶这娼妇,叫做玉堂春为妾。这娼妇嫌丈夫丑陋,因吃辣面,暗将毒药放人,丈夫吃了,登时身死。望爷爷断他偿命。”王知县听罢,问:“玉堂春,你怎么说?”玉姐说:“爷爷,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。只因年岁荒旱,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。卖了三年后,沈洪看见,娶我回家。皮氏嫉妒,暗将毒药藏在面中,毒死丈夫性命。反倚刁泼,展赖小妇人。”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,叫:“皮氏,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,你怀恨在心,药死亲夫,此情理或有之。”皮氏说:“爷爷,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,怎忍做这绝情的事!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,别有个心上之人,分明是他药死,要图改嫁。望青天爷爷明镜。”知县乃叫苏氏:“你过来。我想你原系娼门,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,想是你见丈夫丑陋,不趁你意,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。”叫皂隶:“把苏氏与我夹起来!”玉姐说:“爷爷!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,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,怎下这般毒手?小妇人果有恶意,何不在半路谋害?既到了他家,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?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,不许他进房。今早的面,出于皮氏之手,小妇人井无干涉。”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,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:“我差人访实再审。”二人进了南牢不题。

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,叫他快来打点。赵昂拿着沈家银子,与刑房吏一百两,书手八十两,掌案的先生五十两,门子五十两,两班皂隶六十两,禁子每人二十两,上下打点停当。封了一千两银子,放在谭内,当酒送与王知县;知县受了。

次日清晨升堂,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。不多时到了,当堂跪下。知县说:“我夜来一梦,梦见沈洪说:’我是苏氏药死,与那皮氏无干。‘”玉堂春正待分辨,知县大怒,说:“人是苦虫,不打不招。”叫皂隶:“与我拎着实打!问他招也不招?他若不招,就活活敲死。”玉姐熬刑不过,说:“愿招。”知县说:“放下刑具。”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。知县说:“皮氏召保在外,玉堂春收监。”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,带进南牢。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,将玉姐百般凌辱。只等上司详允之后,就递罪状,结果他性命。正是:安排缚虎擒龙计,断送愁鸾泣凤人。

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,为人正直无私。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,都是王婆说合。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,说:“要药老鼠。”刘志仁就有些疑心,今日做出人命来,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,把苏氏买成死罪,天理何在?“踌躇一会:“我下监去看看。”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,志仁喝退众人,将温言宽慰玉姐,问其冤情。玉姐垂泪拜诉来历。志仁见四傍无人,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未,细说一遍,分付:“你且耐心守困,待后有机会,我指点你去叫冤。日逐饭食,我自供你。”玉姐再三拜谢。禁子见刘志仁做主,也不敢则声。此话阁过不题。

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,举利除害,吏畏民悦,只是想念玉堂春,无刻不然。一日正在烦恼,家人来报,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。公子听说,接进家小见了新人,口中不言,心内自思:“容貌到也齐整,怎及得玉堂春风趣?”当果摆了合欢宴,吃下合否杯。毕姻之际,猛然想起多娇:“当初指望白头相守,谁知你嫁了沈洪,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。”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,心里还想着玉姐,因此不快,当夜中了伤寒。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,发下誓愿,各不嫁娶。心下疑惑,合眼就见玉姐在傍。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,府县官都来问安,请名医切脉调治,一月之外,才得痊可。公子在任年余,官声大著,行取到京。吏部考选天下官员。公子在部点名已毕,回到下处,焚香祷告天地,只愿山西为官,好访问玉堂春消息。须臾马上人来报:“王爷点了山西巡按。”公子听说,两手加额:“趁我平生之愿矣。”

次日领了敕印辞朝,连夜起马,往山西省城上任讫。即时发牌,先出巡平阳府。公子到平阳府,坐了察院,观看文卷。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,心内惊慌:“其中必有跷蹊。”随叫书吏过来:“选一个能干事的,跟着我私行采访。你众人在内,不可走漏消息。”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,随跟书吏,暗暗出了察院。雇了两个骡子,往洪同县路上来。这赶脚的小伙,在路上闲问:“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?”公子说:“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,不知谁会说媒?”小伙说:“你又说娶小,俺县里一个财主,因娶了个小,害了性命。”公子问:“怎的害了性命?”小伙说:“这财主叫沈洪,妇人叫做玉堂春。他是京里娶来的。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,怕那汉子回来知道,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。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,将银买嘱官府衙门,将玉堂春屈打成招,问了死罪,送在监里。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,几时便死了。”公子又问:“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?”小伙说:“不曾。”公子说:“我要娶个小,你说可投着谁做媒?”小伙说:“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,他极会说媒。”公子说:“你怎知道他会说媒?”小伙说:“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。”公子说:“如今下他家里罢。”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,叫声:“干娘,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。这客官要娶个小,你可与他说媒。”王婆说:“累你,我赚了钱来谢你。”小伙自去了。

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,见他能言快语,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。到天明,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,与沈洪家紧壁相通,可知做事方便。回来吃了早饭,还了王婆店钱,说:“我不曾带得财礼,到省下回来,再作商议。”公子出的门来,雇了骡子,星夜回到省城,到晚进了察院,不题。

次早,星火发牌,按临洪同县。各官参见过,分付就要审录。王知县回县,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,连夜开写停当,明日送审不题。

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,暗藏在身。到次日清晨,王知县坐在监门首,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。玉姐披枷带锁,眼泪纷纷,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,伺候开门。巡捕官回风已毕,解审牌出。公子先唤苏氏一起。玉姐口称冤枉,探怀中诉状呈上。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,心中凄惨,叫听事官接上状来。公子看了一遍,问说:“你从小嫁沈洪,可还接了几年客?”玉姐说:“爷爷!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,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。”公子怕他说出丑处,喝声:“住了!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,不消多讲。”玉姐说:“爷爷!若杀人的事,只问皮氏便知。”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。玉姐又说了一遍。公子分付刘推官道:“闻知你公正廉能,不肯玩法徇私。我来到任,尚未出巡,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,累苏氏受屈。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。”说罢,公子退堂。

刘推官回衙,升堂,就叫:“苏氏,你谋杀亲夫,是何意故?”玉姐说:“冤屈!明是皮氏串通王婆,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。县官要钱,逼勒成招,今日小妇拼死诉冤,望青天爷爷做主。”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,间:“你与赵昂奸情可真么?”皮氏抵赖没有。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。用了一番刑法,都不肯招。刘爷又叫小段名:“你送面与家主吃,必然知情。”喝教夹起。小段名说:“爷爷,我说罢!那日的面,是俺娘亲手盛起,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。小妇人送到西厅,爹叫新娘同吃。新娘关着门,不肯起身,回道:“’不要吃‘俺爹自家吃了,即时口鼻流血死了。”刘爷又问赵昂奸情,小段名也说了。赵昂说:“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。”刘爷沉吟了一会,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,叫一书吏过来:“这起泼皮奴才,苦不肯招。我如今要用一计,用一个大柜,放在丹墀内,凿几个孔儿。你执纸笔暗藏在内,不要走漏消息。我再提来问他,不招,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,看他有甚么说话,你与我用心写来。”刘爷分付已毕,书吏即办一大柜,放在丹墀,藏身于内。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,又问:“招也不招?”赵昂、皮氏、王婆三人齐声哀告,说:“就打死小的那里招?”刘爷大怒,分付:“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,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。把他放在丹墀里,连小段名四人锁于四处,不许他交头搔耳。”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。众人尽散。

却说皮氏抬起头来,四顾无人,便骂:“小段名!小奴才!你如何乱讲?今日再乱讲时,到家中活敲杀你。”小段名说:“不是夹得疼,我也不说。”王婆便叫:“皮大姐,我也受这刑杖不过,等刘爷出来,说了罢。”赵昂说:“好娘,我那些亏着你!倘捱出官司去,我百般孝顺你,即把你做亲母。”王婆说:“我再不听你哄我。叫我圆成了,认我做亲娘;许我两石麦,还欠八升;许我一石米,都下了糠秕;段衣两套,止与我一条蓝布裙;许我好房子,不曾得住,你干的事,没天理,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。”皮氏说:“老娘,这遭出去,不敢忘你恩。捱过今日不招,便没事了。”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,写在纸上。

刘爷升堂,先叫打开柜子。书吏跑将出来,众人都唬软了。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,再要拷问,三人都不打自招。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。各各画供已完,递至公案。刘爷看了一遍,间苏氏:“你可从幼为娼,还是良家出身?”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,先遇王尚书公子,挥金三万;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,将奴赚卖与沈洪为妾,一路未曾同睡,备细说了。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、提笔定罪:皮氏凌迟处死,赵昂斩罪非轻。王婆赎药是通情,杖责段名示警。王县贪贿罢职,追赃不恕衙门。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,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。

刘爷做完申文,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。次日亲捧招详,送解察院。公子依拟,留刘推官后堂待茶,问:“苏氏如何发放?”刘推官答言:“发还原籍,择夫另嫁。”公子屏去从人,与刘推官吐胆倾心,备述少年设誓之意:“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,足感足感!”刘推官领命奉行,自不必说。

却说公子行下关文,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、一秤金依律问罪。苏淮已先故了。一秤金认得是公子,还叫:“王姐夫。”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,取一百斤大枷枷号。不勾半月,呜呼哀哉!正是:万两黄金难买命,一朝红粉已成灰。

再说公子一年任满,复命还京。见朝已过,便到王匠处问信。王匠说有金哥伏侍,在顶银胡同居住。公子即往顶银胡同,见了玉姐,二人放声大哭。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,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,彼此称谢。公子说:“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,甚是贤德,他也知道你的事情,决不妒忌。”当夜同饮同宿,浓如胶漆。次日,王匠、金哥都来磕头贺喜。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,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,今苏淮夫妇已绝,将遗下家财,拨与王匠、金哥二人管业,以报其德。上了个省亲本,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。

到了自家门首,把门人急报老爷说:“小老爷到了。”老爷听说甚喜。公子进到厅上,排了香案,拜谢天地,拜了父母兄嫂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。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。玉姐进房,见了刘氏说:“奶奶坐上,受我一拜。”刘氏说:“姐姐怎说这话?你在先,奴在后。”玉姐说:“姐姐是名门宦家之子,奴是烟花,出身微贱。”公子喜不自胜。当日正了妻妾之分,姊妹相称,一家和气。公子又叫王定:“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,乃是正理。我今与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。”以百金赏之。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,妻妾俱有子,至今子孙繁盛。有诗叹云:郑氏元和已著名,三官嫖院是新闻。

风流子弟知多少,夫贵妻荣有儿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