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万历野获编》卷五明 · 沈德符
○公主
【公主追谥】本朝公主薨逝,例无谥号。惟仁宗登极,追封第四女为德安公主,谥曰悼简,以为创见。而太祖已先有之矣。洪武元年,太祖登极,皇姊嫁李贞者先薨,册为陇西公主,贞为驸马都尉,寻封恩亲侯,谥公主为孝亲公主,其丧礼还葬于先陇。后贞封曹公,始改陇西为曹国长公主云。至嘉靖间,武定侯郭勋,以上宠异,遂请追谥其远祖郭镇所尚永嘉公主曰贞懿,则太祖第十二女也,事隔九朝,历年几二百,无故追崇,于是为不经矣。公主得谥,始自唐德宗朝唐安公主,赐谥庄穆。
前此未之有也。
【同邑尚主】太祖第七女大名公主,下嫁安阳人李坚,建文初,以驸马封滦城侯,北征阵亡。太宗第二女永平公主,下嫁安阳人李让,先以仪宾掌北平布政司印,永乐初,以驸马封富阳侯,赠景国公,谥恭敏,英宗长女重庆公主,下嫁安阳人周景,景父颙,为山西参议,在任,公主将出降,上命同妻宋氏,乘传入京,行见舅姑礼,寻加颙鸿胪寺卿。景拜驸马后,其兄即举乡试第一,子贤又继登乡榜,河北传为盛事。英宗第五女广德公主,下嫁驸马樊凯,亦安阳人也,与景同邑,公主又亲姊妹,慕景风流,倾心与为友。同以能诗称。凯有康济心,其论处私阉及围营军,俱擘尽详当,为世所称,曾以忤刘瑾知名。四人者,皆河北伦父,并产下邑,俱为三朝禁脔,周、樊又并尚帝姬,称僚婿,尤属盛事。二李在先朝,俱进爵通侯,各领文武重寄,一以忠义殉国,一以功名显重,俱非寻常粉侯可比,盖邺下灵秀所锺也。李让志中又云舒城人,想靖难后所寄籍。
驸马封侯者,自李让、李坚外,高帝朝恩亲侯李贞,太宗朝永春侯王宁、广平侯袁容,世宗朝京山侯崔元。追封者,英宗朝钜鹿侯井济。
【公主中使司】洪熙元年,封皇女六人为公主,命先为嘉兴、延平、庆都三主府造中使司印。按古惟皇后有官属,为大长秋,后世不复设。唐高宗始令太平、长宁、安乐、宜城、新都、定安、金城诸公主,并得开府置官属,其僚有邑司、有令、有丞。时,袁楚客上书宰相魏元忠,责其不能救正,“我高皇圣主,何以设此官?”后亦不知何时废罢。但中使司有正副,亦阉宦领之,如王府之承奉,非如唐家以士人充僚佐。其制自不同。
【仪宾牙牌】各王府亲王位下仪宾,亚驸马一等,秩从二品。惟洪武末年,皇孙女仪宾在都下者,其后分封选拜,例居外藩。虽云尚主,无得击牙牌如京官例。惟景皇帝女固安郡主,以成化六年下嫁王宪,礼部特请,宪系郕府仪宾,乞给牙牌。
上从之,命班行列都督佥事之下,盖以从三品,居正二品之次也。此后遣祀分祭,宪亦供事,如诸戚臣,实为创见弘治四年,固安公主卒,上命丧礼一视嘉祥长公主,嘉祥为宪宗亲女,时固安母汪氏,尚称郕王妃,其女乃得异礼如此,上恩厚矣。因思懿文太子三女,长为江都公主,下嫁驸马耿璿,文皇降为郡主仪宾,皆以罪死;次女宣城郡主,文皇命锦衣百户于礼为仪宾尚之;惟第三女年三岁,以建文庚辰所生。未有名封,直至成化二十一年八月,始卒于高墙,年已八十六岁。当时臣下无能推广圣泽,使其终无匹偶以殁,其恩遇曾不及固安之百一,真足令人沥泣。仪宾二品者,阶为中奉大夫,本文职也,而夷之右列督佥之下,是犹宣慰使有功,得升左右参政,亦有升都指挥佥事者。然彼主酋,而此乃贵婿耳。其后嘉靖间,仪宾周钺等,用王宪例。
【公主封号同名】本朝全封亲藩,如两吴、两汉、两赵、两荣之属,当时或出圣意亲定,臣下不敢驳正。至于郡王之封,亦间相同,此则仪曹疏略。且历年已二百余,一时或难偏稽,犹可诿也。至于帝女册封,则累朝公主能有几人,如英宗第二女嘉善公主,下嫁靖远伯王冀孙王增,事在成化二年。世宗朝,以第四皇女降驸马许崇诚,亦封嘉善公主,时相距仅隔三朝,何以漫不稽考?其时,严分宜当国,颇以博雅自负,何冬烘至此?岂黩货方殷,无暇分心耶!嘉善两公主后,又有穆宗生母孝恪后弟杜继宗封庆都伯,此仁宗系二女封公主号。最后则今上嫡母仁圣太后父陈万言封固安伯,亦景帝女初封公主号,后降为郡主者。此皆帝姬汤沐邑,岂臣子所宜蒙袭?时与固安同封者,为上生母慈圣后父武清伯李伟,此石享旧封,后以凶终,尤非吉祥。前则徐文贞当国,后则张江陵当国,两公明习典故,岂分宜可比,而舛错乃尔。况受遗以来,讨论已非一朝耶!
【驸马再选】弘治八年,内官监太监李广,受富民袁相重贿,选为驸马,尚德清公主,婚期有日矣。为科道官发其事,得旨斥相命别选,诘责太监萧敬等选婚不谨,致有人言,而广置不问。嘉靖六年,永淳公主将下降,礼部选婚,时永清卫军余陈钊,名在第三,上亲定为驸马矣。听选官余德敏,奏钊父本勇士,家世恶疾,母又再醮庶妾,不可尚主。礼部郎中李浙,奏德敏妄言,请逮治罪,上不许,命斥钊再选,并夺侍郎刘龙俸。别选得谢诏,上以公主为献皇亲女,命诏成婚二十日后,令师教习经书,以礼部仪制司主事金克厚为之师。驸马教习用春曹自此始。至万历十年,上因胞妹永宁公主将下嫁,选京师富室子梁邦瑞,其人病瘵羸甚,人皆危之,特以大榼冯保纳其数万之赂,首揆江陵公力持之,慈圣太后亦为所惑。未几合卺,鼻血双下,沾湿袍袂,几不成礼。宫监尚称喜,以为挂红吉兆。
甫匝月遂不起,公主嫠居数年而殁,竟不识人间房帏事。使当时能如两朝,别谋佳耦,未必致命帝。姬抑郁早世,冯保滔天之罪,十倍李广矣。谢诏选后,京师人有《十好笑》之谣,其间嘲张、桂骤贵暴横者居多,其末则云:“十好笑。驸马换个现世报。”盖谢秃少发,几不能绾髻,故有此讥。然诏直至嘉靖末年卒,富贵者四十年。
【公主荫胄子】勋戚大臣有劳绩,或特恩,得别荫子。然必授右列,无荫胄子者。嘉靖十二年,永嘉大长公主元孙郭勍,武定侯勋弟也,援累朝公主例,请荫入监。礼臣言:“公主子孙本无入监事例,因汝阳大长公主庶孙谢琰乞恩允之,遂沿以为例,实非定典。”得旨不许。是时,郭勋之宠,震世无两,值夏贵溪为礼部,与勋深仇,故力阻之。然世宗谨守祖制,不为权幸假借,亦前代未有也。今勋戚陈乞者,无不赐允。又近日恩诏中一款:凡公主子孙有志向学者,俱送监读书。遂使白丁纨袴,滥竽世胄,布列清曹,出守壮郡。当轴者能辞责乎?
嘉靖癸丑、甲寅间,有署中书科事大理寺副于麟者,故奉圣夫人刘氏子也,以乳母恩得此。盖用天顺间翊圣夫人、成化间恭圣夫人二子例,然与靳公主恩霄壤矣。又,同时掌太常寺,礼部右侍郎徐可成,以考绩乞恩,上命荫其徒昝义金为太常寺典簿,以黄冠而延赏正七品,且及异姓,真为创见。若同时真人陶仲文荫子为尚宝丞,虽以杂流膺首揆恩,然犹其血胤也。
盖守法于初政,而滥恩于末年,不特圣主倦勤,而揆地之执奏,亦久废矣!
【公主下殇特恩】嘉靖二十年辛丑正月初六日,皇第四女生,母为雍妃陈氏。上命成国公朱希忠代告景神殿,命名曰瑞爃,并命先所举第三女曰禄祯,以示宗人府,登玉牒。故事皇子以百日,皇女以弥月命名。今先诞者愆期,至继有所出,始补行,则爱念不同也。至二十三年第四女薨,追封归善公主,丧礼依太康公主故事。太康为孝宗女,其母即昭圣太后,其殇也,丧葬诸礼,俱依蔚悼王。按太康系正嫡所生,且其时孝庙独厚中宫,仅育一女,当时下殇未封,上埒亲王,僭逾已极。
但礼部尚书为徐琼,其妾与建昌侯张延龄为姊妹,因以传升宗伯,其不敢执奏宜也。若世宗朝,则石首张文简为礼卿,亦唯诺恐后,何耶?虽礼乐自天子出,而春曹所司何事?此时容悦具臣,自隳职掌者多矣!其如典制何?此等事虽若无伤,而关系主德不浅。未可以本朝德安、永嘉二主,藉口文过也。
【驸马受制】公主下降,例遣老宫人掌阁中事,名管家婆。
无论蔑视驸马如奴隶,即贵主举动,每为所制。选尚以后,出居于王府,必捐数万金,偏赂内外,始得讲伉丽之好。今上同产妹永宁公主,下嫁梁邦瑞者,竟以索镪不足,驸马郁死,公主居嫠,犹然处子也。顷,壬子之秋,今上爱女寿阳公主,为郑贵妃所出者,选冉兴让尚之。相欢已久,偶月夕,公主宣驸马人,而管家婆名梁盈女者,方与所耦宦官赵进朝酣饮,不及禀白,盈女大怒,乘醉扶冉无算,驱之令出,以公主劝解,并詈及之。公主悲忿不欲生,次辰奔诉於母妃,不知盈女已先入肤愬,增师诸秽语,母妃怒甚,拒不许谒。冉君具疏入朝,则昨夕酣饮宦官,已结其党数十人,群卒冉於内廷,衣冠破坏,血肉狼藉,狂走出长安门,其仪从舆马,又先箠散。冉蓬跣归府第,正欲再草疏,严旨已下,诘责甚厉,褫其蟒玉,送国学省愆三月,不获再奏。公主亦含忍独还。彼梁盈女者,仅取回另差而已。内官之群殴驸马者,不问也。
【公主荫叙之滥】祖宗典制,公主无文荫。自后间以陈乞得之,然非例也。嘉靖十二年,武定侯郭勋之族弟郭勍者,其高祖为驸马郭镇,援往年汝阳等公主例以请,上已允之。时,礼卿为夏言,执称事例所无,乃汝阳创始,非故事,宜禁。上然其言,遂罢勍荫,且永著为令。今万历壬寅三月,以册立皇太子恩诏内,许公主荫子,送监读书。时首被恩命者四人:曰谢懋功,则与献帝第四女,永淳大长公主之孙;曰杨天佐,则英宗第四女,崇德大长公主之曾孙;曰周居经,则英宗长女,重庆大长公主之元孙,固已年远服绝矣。至郭梦兆者,为武定侯郭英苗裔,而太祖第十二女,永嘉贞懿大长公主之七世孙也。
按永嘉主之薨,在建文元年己卯,至是已二百余年,历圣主已十二朝,即去夏贵溪执奏之时,亦且七十年矣。当时已禁其祖,今日反许其孙,于事理甚悖。时,沈四明独当国,冯琢庵为礼卿,岂其识不逮贵溪耶?昔王介甫因宗室辈有“不看祖宗面上”
之言,乃云:“祖宗亲尽亦祧,何况贤辈。”此真不易之论。
公主荫子自世宗严禁后,至今上升储,华亭草诏,直云公主裔孙有志者,送监读书。幸门一启,至四明而极矣。
○勋戚
【刘基】高皇帝之于刘青田也,称之为老先生,比之子房。
至洪武元年十一月十八日诏中有云:“彭蠡之战,炮声轰裂,犹天雷之临首,虽鬼神亦悲号。自旦至暮,如是者四,尔亦在舟中,同患难也。今年夏,镜妆失脂粉之容,遗子幼冲,暂回去,久未归,朕心有欠。今天下一家,尔当疾至,同盟郧册。
著鞭一来,朕心悦矣。”等语。述往日艰虞之苦,及近日鳏居之戚,真如家人父子。至封诚意伯,制云:“如诸葛亮、王猛,独能当之。”其赞誉极矣!至四年后,以弘文馆学士告归,则宰相得请也。未几,以请设本乡淡洋巡司事,为胡惟庸所谮,谓刘欲以淡洋为墓,因再入京师,不敢复归。居久之,遂为惟庸所毒,胸有卷石二物,上始遣归,其敕略曰:“君子绝交,恶言不出。忠臣去国,不洁其名。尔刘基,千里兼程谒朕,用征四方,尔亦助焉。是用加以显爵,敕归老桑梓,以尽天命。
何期祸生于有隙,致是不安。若明以宪章,则轻恕有不可恕;若论相从之始,则国有八议,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,亦国之宪也。若愚蠢之徒,将谓己是而国非,卿善为忠者,所以不辨而趋朝,可谓不洁其名,恶言不出者与?卿今年迈,居京数载,老病日侵,朕甚悯之。禽鸟生于丛木,翎乾飏去,恋巢复顾。
禽鸟如是,况人乎?今可速往括苍,共语儿孙,以尽考终之道,岂不君臣两全者与?”此洪武八年三月诏也,抵家甫一月而卒矣。是年正月,胡惟庸以医来视疾,其进毒即此时。而上之赐敕,明数其罪,则刘晚年留京,其危可知。且比之禽鸟飏去,则入胡之谮已深。即胡之肆酷于刘,上虽闻之,亦未必怒也。
云龙会合,千古稀覯,,而不克终如此,君臣之际难矣哉!今刘行状,出同乡黄伯生手,其仲子璟所乞,更不战夺禄赐敕诸事。盖讳之也。基殁后十五年,为洪武二十三年庚午十月二十七日,上命基孙荐袭爵,其制略曰:“尔刘荐祖父诚意伯刘基,括苍之士,居勍敌之陲,迩山贼之寨,间道廉程,驰来附朕,历数有在。议戡定之机,其为人正气凛然,奸邪莫可犯。所以父子相继,殁于奸臣紊政之秋,此果不移节也。初授伯爵,终身固节弗移。今特以前爵授尔荐为诚意伯,增禄二百六十石,共五百石,子孙世袭。朕与尔誓,若非谋逆,其余亲犯死罪,免一死,以报尔祖父之德。”按是年五月,韩公李善长以罪自杀,而后下此诏,则当时谗基者,不止胡惟庸一人,韩公与胡善,当亦与焉。故至此时,上始大悟,昭雪青田,以流爵而得世封,且加禄免死,基亦可无憾于地下矣。后存子又不得袭,至宪宗朝,始授五经博士,孝宗改处州卫指挥使;武宗朝,追赠基太师,谥文成;世宗嘉靖八年,绍封功臣,以存之后瑜嗣爵,加禄为七百石,至今不绝。
【李善长】太师韩国公李善长之死,不特后世冤之,即解缙代虞部郎中王国用疏为善长理枉,其言不啻辨矣。然观洪武二十六年之诏,有曰:“朕自甲辰即王位,戊申即帝位,尊居两间,兵偃民息,今三十年矣。迩者朝臣其无忠义者,李善长等阴与构祸,事觉人各伏诛。今年蓝贼为乱,谋泄,捉拿族诛,已万五千人。今特大诰天下,除已犯拿在官者不赦外,其已犯未拿及未犯者,不分胡党、蓝党,一概赦宥之。”是时李死已三年,若祗以天变塞咎,上必不引蓝玉为对。且云伏诛,又似非自裁明矣。况青田之死,已荷昭雪,与以世爵。而李竟泯泯,其长子祺,为驸马都尉,并所尚皇长女临安公主,俱已先殁,亦不蒙一恤,何也?则韩公之祸,似未必甚冤。
【刘璟铁简】谷府长史刘璟,青田人,诚意伯基仲子也。
洪武中,拜阁门使,赐第及马与衣带,又赐以铁简,上铸金为“除奸摘佞”四字,命之以击百官不法者。时,袁都御史奏车牛事,璟当殿以简击其项,其事甚奇。弇州《考误》中,断以为妄,谓刘邑人陈中州,侈言文成家事而附会之,余亦谓然。
今焦弱侯乃谓,诚意家实有此简,会出以示焦,则陈言似不诬矣。高皇帝威严不测,或以乃父佐命元功,寄鹰鹯之任于其子,理亦有之。且弇州又谓长史一小府佐,无提调六府之理,是不知国初藩相,本正二品,官非小也。且璟遇文皇即位,召之不至,乃以叛逃亲王逮至京,入见但称殿下,又云“殿下百世难逃一个字”,因缢死狱中,其人忠劲如此,高皇帝即以铁简畀之,亦不为过。
【左右券内外黄】公、侯、伯封拜,俱给铁券,形如覆瓦,面刻制词,底刻身及子孙免死次数,质如绿玉,不类凡铁,其字皆用金填。券有左、右二通,一付本爵收贮,一付藏内府印绶监备照。所谓免死者,除谋反大逆,一切死刑皆免。然免后即革爵革禄,不许仍故封,盖但贷其命耳。此即问之世爵诸公,其言皆如此。至于世职,则自指挥使以下,皆层兵部。武选司选官俱以黄为据,黄分内外,旧官新官,各有黄簿,每官一员。
名下注写功升世次,会同尚宝监、尚宝司、兵科,于奉天门请用御宝钤记。外黄印绶监收掌,内黄送内库铜匮中收贮。后遇袭替,官选簿迷失者,许赴内府查外黄。如外黄可验,则已;如或不明,再查内黄。盖事之重,而防之密如此。凡军职非失机重情,及大逆不道,罪止及身,子孙仍许袭承。然必身首异处者,方揭黄停袭。以故军职,有愿笞死、绞死,得免斩刑,尚肯出重赂者以此。
【万通妒死】成化中,锦衣都指挥万通者,戚畹万贵之次子,贵妃之弟也。兄进、弟喜,俱藉势无赖,而通尤横,京师无贵贱俱呼为万二。其父谨饬畏祸,屡戒之,不悛,父死愈恣。
有徐达者,妻美艳,通悦之,收为家人,纳其妻,令达持厚赀,往淮上中盐,遇通抱病,而达适从两淮归,与故妻语,通在床蓐,闻其私相昵也,忿诟不堪,哽咽而死。上命有司给赙赐祭葬,比故事加等。而徐达者挟通所假多金,不匝月即拜锦衣正千户,与都指挥使万喜、指挥使万进,同拜命。未几,达又进指挥现任管事,而万氏兄弟仅带俸云。逾年,命达世袭其官,万氏伯仲,虽又进秩,仍为沉官。万通次子从善,二岁拜锦衣卫指挥使。万通养子名牛儿者,甫四岁亦得为锦衣指挥佥事,其后升转,凡章疏及圣旨,俱仍牛儿名不改,亦可哂。
【惧内】士大夫自中古以后多惧内者,盖名宦已成,虑中冓有违言,损其誉望也。乃若君相亦有之,则唐孝和帝之赐宴,见嘲于优人,至下比于裴谈。其后王铎之为都统,见嘲于门生,谓不如降黄巢,固为千古笑端。唐末朱温、李克用,皆一时剧盗酋豪,一畏其妻张,每闻召,即中道而返;一敬其妻刘,至与计军国大事。此其才智,或自有足摄二主者。本朝名臣,亦大有此风。往事不及知,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,九死不回,而独严事夫人,唯诺恐后。近年吴中申、王二相公,亦与夫人白首相庄,不敢有二色。至如今上初,蓟帅文登之戚少保继光、今宁夏帅萧都督如薰,皆矫矫虎臣,著庸边阃,俱为其妻所制。
又何也?又若近日新安汪司马长君无疆,为妇陆氏所妒,至刑厥夫为阉人;蒲州杨太史元祥,与妇罗氏争言,遂以刀自裁。
尤惨毒之甚者,抑更非前将相诸公比矣。先是永乐、宣德间,有吴中者,山东武城人也,由监生起家,以永乐二年为左都御史,寻改刑、工尚书,至兼掌吏部,兼宫詹事,加官至少保,正统七年卒,赠茌平伯,谥荣襄,凡为二品正卿者四十年,一品十六年。其人好色多妾媵,而妻严酷不敢近。一日,领诰命归,妻令左右读其词,因问中曰:“此果圣语耶?”中曰:“不过词臣代言耳。”妻曰:“此翰林真无忝清华,即吴中一诰,何尝以一廉字许之。”中惭笑而已。盖中素以墨著也。其后禁中优人承应,遂作《吴中畏内》一剧,上辄为一引满。此亦惧内之最享福泽者,附记为诸公解嘲。
今有一词林,华亭人,甲寅庶常也,以怕妇著名。一日,其同年陈无非往候之,欢然留飰,坐久过午,而脱粟未具,且词林亦被呼入内。良久,陈馁甚驰归。他日询其故,则云:“是日问客为何人,曰陈工部。又问得无同里同年耶?曰然。遂大怒曰:是人穷秀才,糟糠有年,甫登第即买一妾。此等狞汉,便饿死不可与糠秕。故并藁砧禁不许出。”此亦何异隋之独孤后?以高颎爱妾生子,遂憎之,至杀之而后已也。
【武定侯进公】武定侯郭勋,在世宗朝,号好文多艺能计数。今新安所刻《水浒传》善本,即其家所传,前有汪太函序,托名天都外臣者。初,勋以附会张永嘉议大礼,因相倚互为援,骤得上宠。谋进爵上公,乃出奇计,自撰开国通俗纪传,名《英烈传》者,内称其始祖郭英,战功几埒开平、中山。而鄱阳之战,陈友谅中流矢死,当时本不知何人,乃云郭英所射,令内官之职平话者,日唱演于上前,且谓此相传旧本。上因惜英功大赏薄,有意崇进之,会勋人直撰青词,大得上眷,几出陆武惠、仇咸宁之上。遂用工程功竣,拜太师,后又加翊国公世袭,则伪造纪传,与有力焉。此通俗书,今传播于世。后郭恃恩骄横,与夏贵溪争权,削爵论斩,妻子给功臣为奴,次年瘐死狱中。上终怜之,命其子绍侯,然受祸亦烈矣。至夏贵溪之排陷,特天所假手耳。
自郭勋外,则有天顺间,武清侯石亨之晋忠国;成化间,抚宁侯朱永之晋保国;嘉靖初,寿宁侯张鹤龄之晋昌国,皆以恩幸得之。而忠、昌皆不终,保公亦不世。若近年临淮侯应袭李宗城,求充日本封使,冀事成复曹公故爵。既而逃归论死,几并侯失之,尤为天下姗笑。
【郭勋冒功】太祖混一,规模成于鄱阳之战。今世谓战酣时,郭英射死伪汉主陈友谅,以此我师大捷。审果尔,即后来之配食太祖,亦不为忝。然而其时射者,自是巩昌侯郭子兴,非英也。与英同姓,故郭勋遂冒窃其功。今俗说《英烈传》一书,皆勋所自造,以故世宗惑之。然其设谋则久矣。当武宗朝,勋撰《三家世典》,已暗藏射友谅一事于卷中矣。三家者,中山王、黔宁王及其高祖追封营国公英也。序文出杨文襄(一清)
笔,其配庙妄想,已非一日。嘉靖初,大礼议起,勋乘机遘会,奋袂而起,窃附张璁,得伸夙志,亦小人之魁杰也。子兴之得封,在洪武三年,系开国功,在英封武定之前十余年,殁赠陕国公,谥宣武,袭爵至孙,以无嗣国除。子兴既与滁阳王同名,其绝祀亦同。
【大臣恣横】嘉靖间,太师翊国公郭勋,凭上异宠,至于武会试,亦超大司马而上之。司马不从,勋引团营坐次力争。
上切责,如其议。至后来上眷已衰,会命与文大帅会派役卒,久不领敕。为言官所论,乃辨云:“何必更劳赐敕。”上始大怒,至论斩。时,害勋宠者,夏桂洲也。夏以一品,六年考满,奏乞封其继妻苏氏,盖故事继妻惟一人得封,而夏所继张,已得封,旋殁矣;苏本妾,以才色称,为夏所嬖畏,至是称再娶苏氏,乞破例赐封,庶于两宫庆贺、中宫亲蚕,供事为便。上特允之,其横与郭无异也。郭之后,又有太保兼少傅掌锦衣陆炳,以举进士恩荣宴时,陆为廷试巡绰官,乞与宴,诏许之,班尚书列中。又故事,锦衣官侍朝,俱乌帽吉服,以便拿人,炳自制朝服,立于本班之首,前乎此,后乎此,未有也。未几,殁于位。炳初助严陷夏,晚途失欢,或云为严氏所酖,严介溪仗子世藩为心膂,会欧阳夫人逝,上疏留其子侍养,不必奔丧。
上亦允之。太宰缺出,部推欧阳必进,上不许。严密进谒,谓必进实臣至亲,欲见其柄用,慰老境。上又允之。此文武四公者,怙权专恣,视英主如婴儿,且相倾相陷,不戒前车,先后一辙。未几,郭瘐死狱中,夏诛死西市,陆身后削夺籍没,严身谴子诛,俱为天下所快。至若咸宁侯仇鸾之横,斫棺戮尸,妻子论斩,又入逆臣中,其罪更弥天矣!宠遇戮辱聚,聚于一时,可畏哉!
【咸宁侯】咸宁侯仇鸾,小字长生,故江都人。祖钺,以偏裨事杨文襄(一清),能先期平安化王寘鐇,封咸宁伯。寻以平河南寇,晋封侯。鸾父茂病废,鸾袭其祖爵,出镇甘肃大同。既附分宜,倾贵溪,陷之极典,得上异眷,佩平虏大将军印。骤贵而骄,狎视分宜父子,分宜已恨之,又忤缇帅陆武惠,因夺其大将印。鸾先病亟,至是悸死。死之三日,其家人通虏事发,上震怒,追斫鸾棺剉尸,妻子俱斩。其妻故洪襄惠(钟)
女,洪亦正德间名臣也。钺从行伍起,乘时讨叛,不为无功,幸开茅土,国家酬之已不薄。嗣孙汰恣凶忍,遂赤其族,洪氏无辜伏法。则向来逆臣家属,俱未至此,哀哉!鸾在孕时,其母梦一胡儿拜床下,即起自屠割,身首异处,醒而鸾生,兆果不爽。鸾以庚戌年谮杨恪愍(守谦)死西市,为八月二十六日。
至壬子鸾死三日,谋叛事发,剉尸传示九边,亦八月廿六日。
恰二年,人谓天道焉。嘉靖间,夏桂洲与郭武定相仇,因陷之极典,郭瘐死狱中,年六十八。未几,夏相为分宜所陷,死西市,年亦六十八。
【忠诚伯】太保兼少傅、右都督陆炳,号东湖,故浙之平湖人。父松,以兴邸护卫起家,官至都指挥使,掌锦衣卫。炳嗣职,从世宗幸承天府,涂次行殿失火,炳从烟焰中负上出,从此宠冠一时,至以公兼孤领缇骑,古未有也。初事分宜父子,既而以其武举座师吏部尚书李默被诬事,与分宜失欢,默为赵文华所讦致死,因持炳阴事,并欲陷之,赖严世蕃为力解而免。
炳因并衔严氏,遂结徐华亭为婚姻。又与仇鸾争宠,潜同华亭阴诇其异谋,以致族灭。分宜愈恨,以上深眷,不敢显攻之。
一日,饮于少保杨博所,醉归暴卒人。人谓博持其奸状,席间示意奖奏之,因而仰药。或云。杨与世蕃谋,进以鸩卮。莫能明也。上震悼,赠忠诚伯,谥武惠,恩礼始终。视武定、咸宁二弁,不啻天渊。后穆宗登极,言官追论其横恶,尽夺爵谥,革其世职,以至籍产。则高新郑秉国,以炳与徐华亭结姻,将并没其家。赖张江陵为百方调剂,罪止及陆氏。至万历间,子孙奏辨,复其故官,还锦衣百户一世职。然炳才智实高人数等,至今有惜之者。
【陆炳扈驾功】世传太傅陆武惠(炳),得异宠于世宗,至以三公兼三孤,殁赠伯,赐谥。盖上幸承天时,行宫遭火,炳负上出烟焰中,以此受眷知。而弇州力辨,以为无之。今观世庙实录,备载此事,且只云炳一人负上出,安得谓之无?岂弇州未尝寓目《世宗实录》耶?抑憎其人,因没其功也?至成国公朱公靖(希忠)墓碑亦载此事,云公与陆公炳,同负上以出。此江陵公笔,可见两人又同立大勋矣。然朱之卫上,他无可考,惟见此碑云。按上遇火,在卫辉府,时宿卫大臣,迟迟未至,独炳最先,挟上升舆,此又《湖广通志》所纪也。陆东湖为缇帅,诸谏官下诏狱者,为周全存活者甚众。而朱葵亭亦爱乐士大夫,延礼加等,皆近代贵幸所罕睹。近日王封南相公,为太监张宏墓志,云宏掖上出行宫火中,则同功者三人矣。
【世官】西北士大夫,以战功得世开五等者,有咸宁、靖远之属,若吴中则惟武功伯徐元玉,然不得终其身。吾浙东则有诚意、新建二家,俱世袭,刘开国元功,自宜百世,然傅至裔孙世延,以恢戾好讦,今上初年,已逐回原籍青田受锢,后始得释回南京耳。王氏封而旋夺,至隆庆初,始复故爵,其子正亿得袭,正亿子承勋继之,今总漕淮阴。其人亦略知文艺。
性甚和易,然染勋贵馀习,自声色游畋之外,别无雅嗜。且嬖妾为政,久而不堪其凌,至讼言于朝,击之狱,复窜去。胄子又未立,将来大有可虑。伯安先生遗泽,恐不能五世矣。至若金吾之秩,又大逊邑封,不过仗士列校之长耳,予幼时识缇帅徐兰皋(有庆),故华亭相公长曾孙,而太常寅阳(元春)冢嫡也,衣装举动,全如纨袴子无别。时,文贞公下世甫三数年耳,以故申吴门相公,力辞武荫,每谓人曰:“我本书生起家,身后子孙通塞不可知,第还我穷秀才面目足矣。奈何变衣巾为兜鍪,古籍行伍,亲死不丧,世世作健儿乎!”真远识之言。
阁臣预边功,自正德初年后,不经见。嘉靖间,惟夏贵溪暴贵,自拟世袭锦衣。夏既伏法,且无后。翟诸城亦如之,则自以故相行九边得之者,体例稍殊。直至严分宜,而诸孙始现任金吾,及世蕃诛,尽削去。若杨新都与毛、蒋诸相,翊戴世宗入绍,初荫世伯爵,今降为指挥四品,又非可同日语者。华亭武荫,盖与分宜同事,不能独异。然当其在相位时,已与陆武惠、刘太保二缇帅缔儿女姻,一在荆之景陵,一在黄之麻城。后陆败被籍,高新郑欲以法并籍文贞,赖江陵而解。麻城之婿,后亦以嫁中产不明,与妻侄辈争扌冓不休。盖文贞学问稍杂权术,初欲收二弁以为用,不虞后之贻害也。若张江陵之甫荫旋革,又不足言矣。吾郡城亦有二锦衣:一则项襄毅之后,其平满四定流贼,功甚大,仅得一百户,然以裔孙为吴太宰婿,始改外卫为锦衣,今又传三世矣。后则赵少保(文华)为项氏赘婿,亦居禾郡,其次子怡思,以少保平倭功,荫锦衣,世袭正千户。
理南镇抚司,奉使归,骄蹇自恣,抚按监司候谒,俱不以时见,或至不答拜。未几,少保败,旋殁,即坐侵饷追贼。时宦浙诸公尚俱在事,捕怡思拷掠,楚毒备至,击狱几三十年,贼犹未及数,直至万历十年大霈,始得释放从戒。其人久居京师,对人不能吴音,在家庭亦作燕市语。可见功爵延世,亦非甚幸事也!
【定襄王】靖难功臣,英国张、成国朱俱三世赠王,为极盛。朱氏最后则定襄王希忠,以封在故相张居正时,言官交攻,归罪权臣,遂并定兴王张懋夺之。以故相会引懋例,封希忠也。
然希忠微有劳可录,若其祖平阴王勇者,陷英宗蒙尘,罪真当夺,而言路愿不之及也。又如成化中宣平王朱永,始由抚宁伯得侯,又从侯晋保国公,殁而贲真王叨上谥,其人不过下附汪直,上欺宪宗,冒功滥赏,其罪视王越有加,乃至今无人议削。
何以服希忠及懋地下耶?
【补荫】开国无勋,如李韩公、傅颍公,俱以嫌死,不及嗣爵。嘉靖间,继绝世,亦无敢议及者。近代王弇州,始昌言当继故封,自是公论。然二公后俱微甚,无可征考。而颍公之后,遂有杭州市棍名傅时者,冒称友德后人,几欲承袭,会事败而止。盖汤、邓、常、李诸将,尚有裔孙为锦衣,易于稽核。
二公在国初已夷于舆隶矣。近年朱侍御(凤翔)疏请改于忠愍(谦)之荫为锦衣,胡襄愍(宗宪)宜与外卫指挥,时东明石司马(星)在事覆准,得旨允行。胡之功过相当,即得一男爵非过。若于忠愍本无后,其子名晃者,官至应天府尹,已立侄为嗣。然富弼、司马光在宋亦无子,亦何害其不朽。若秦桧以妻侄为嗣,改王氏为秦,则并非秦宗矣。今杭人讳言桧后,我正以为不必讳也。朱疏又云:尚有冒功当革者二人,为故尚书凌云翼,荫锦衣世千户;故少卿史际,荫锦衣世百户。石司马覆疏时,凌子元超、史子继书,俱历官指挥使佥事,锦衣大堂,虽已罢任,俱在辇下,乃依违其词云:“俟二臣身终之日再议。”其后继书子仍得世袭,而凌氏以贫至今未袭也。凌洋山罗旁之功,不下殷石汀,此荫似不为滥。史雁峰以家丁拒倭,绩虽少逊,然破家徇国,亦足为倡义者劝。徒以二公俱为故相江陵客,不免剪抑太过。要之江陵功,岂可亦终泯耶?
【嗣封新建伯】新建伯王瑞楼(承勋),文成先生冢孙也。
为故大司马吴环洲(兑)婿,婚媾多年,无所出,乃纳杭人沙相之女为妾。相故椽吏,以宛平典史罢斥,因留京师,市井枭黠也。居久之,沙已孕,嫡不能容,至遣归家。相乃上疏,谓吴氏会亲以诰券相授,自言身系石女,不知人道,许代为正室,且已生子,当袭爵为言。承勋力辨,谓沙实妾,且子产于沙氏,非真其遗体。上下两疏勘议,竟离其妾,而远其子于沙氏。又十许年而新建为漕帅,则吴夫人殁矣,追念沙氏不置,复招致淮阴署中,宠待有加。所生儿已长,亦遂留于舍。沙复与恶少通体,憎其子碍眼,以药鸩之,人始晓然非王氏种,实沙相京师所抱假子矣。既鸩子不遂,又鸩厥夫,其迹彰露。新建无计,谋之李中丞,中丞谬语之曰:“公为勋贵重臣,非他官比,宜闻之朝。”或谓中丞知新建橐中,富有珍异及古玩不赀,借以挟之。必饱所欲,新建疏上,得旨,果即命淮上抚按会问,则事在中丞掌握间矣,其间暖昧不能尽知。初发郡邑共献,不能决。乃以淮徐道臣鞫之,比拷讯,具如承勋所奏,乃拟沙极刑,转详中丞,至黄河中流,忽自沈洪波,不及正刑。抚按遂具狱上之朝,事得粗结。然闻沙氏故在人间,至今未死。其所斥假子,复有子,且将来争茅土。盖新建年将稀龄,尚水有血胤也。
当谳此案时,苕上卜养庵(汝梁)为淮徐道,为余详言始末。
沙氏色寝,且已衰,独辨有口。卜叱问之曰:“人间弑夫虽恶极,然理亦有之。汝何忍自戕其儿?”沙曰:“爷爷错了,从来自肉自痛,那有此理?”满口俱杭州乡谈,令人抚掌不能已。
【魏公徐鹏举】徐鹏举者,中山武宁王七世孙也。父奎璧,梦宋岳鄂王语之曰:“吾一生艰苦,为权奸所陷,今世且投汝家,享几十年安闲富贵。”比生,遂以岳之字名之。及长则父已殁,以正德十二年嗣祖爵。至今上初元始薨。凡享国五十七年,为掌府及南京守备者数任,备极荣宠。较之武穆遭际,不啻什佰过之。然溺爱嬖妾郑氏,冒封夫人,因欲立其所生子邦宁,而弃长子邦瑞弗立,为言官所聚劾,致夺禄革管事,追夺郑氏所得告身,生平举动乖舛如此。其为守备时,值振武营兵变,为乱卒呼为草包,狼狈而走,全无名将风概。岂输过已久,渐失其故吾耶?又闻之金陵人云:鹏举治圃于白门郊外,见一邱隆起。立命夷为平地。左右以形家言力止之,不听。比发之,乃大冢。或谏弗启,又大怒。划之,则宋相秦忠献墓也,阅之大喜,剖其棺,弃骸水中。人谓真武穆报冤云。然成化乙巳,盗发秦墓于江宁镇,已有人记之矣。容再询之金陵故老。
【爵主兵主】凡公、侯、伯家,最尊嫡长,其承袭世封者,举宗呼为爵主。一切吉凶大事,以及争阅构斗,皆听爵主分剖曲直。其罪稍轻,不必送法司者,得自行笞禁,不避尊行,亦犹天家亲藩,及郡王体例,最合古人宗法。然惟开国靖难诸故家为然,其他暴贵者,不能尽听约束矣。又军中僚伍偏裨,以及幕宾,稍为雅谈者,每呼正任总兵官为兵主。此惟大将专生杀者为然,副将以下,即贵至横玉,仅呼为帅主耳。盖亦唐人以使主称节度大使意也。宋世使者出疆,亦名正使为使主。其副使犯令,虽尊官亦得用军法诛之。
【服色之僭】天下服饰,僭拟无等者,有三种。其一则勋戚,如公侯伯支子勋卫,为散骑舍人,其官止八品耳,乃家居或废罢者,皆衣麟服,击金带,顶褐盖,自称勋府。其他戚臣,如驸马之庶子,例为齐民。会见一人,以白身纳外卫指挥空衔,其衣亦如勋卫,而衷以四爪象龙,尤可骇怪。其一为内官,在京内臣稍家温者,辄服似蟒,似斗牛之衣,名为草兽,金碧晃目,扬鞭长安道上,无人敢问。至于王府承奉,会奉旨赐飞鱼者不必言,他即未赐者,亦被蟒腰玉,与抚按藩臬往远宴会,恬不为怪也。其一为妇人,在外士人妻女,相沿袭用袍带,固天下通弊,若京师则异极矣,至贱如长班,至积如教坊,其妇外出,莫不首戴珠箍,身被文绣,一切白泽麒麟、飞鱼、坐蟒,靡不有之。且乘坐肩舆,揭帘露面,与阁部公卿,交错于康逵,前驱既不呵止,大老亦不诘责,真天地间大灾孽。嘉靖间霍南海,近年沈商邱,俱抗疏昌言,力禁僭侈,而独不及此三种,何耶?
【永乐间后宫父恩泽】永乐七年册封张氏为贵妃,故河间忠武王(玉)女也。封权氏为贤妃,父永均为光禄寺卿。任氏为顺妃,父添年为鸿胪寺卿。王氏为昭容,父□□。李氏为昭仪,父文命;吕氏为婕妤,父贵真,俱为光禄寺少卿。崔氏为美人,父得霏为鸿胪少卿。诸嫔御除张氏外,惟王氏为苏州人,馀五人皆朝鲜人也。盖文皇时,尚不拒高丽献女口,而其父立拜清卿,亦非后世戚畹所可望。且英国生前为靖难功臣第一,而其女亦备贵嫔之选,岂用西晋胡奋女例耶?即权贤妃封后,即侍车驾北征,次年十二月上南还,至临城,权氏以疾薨,赐谥恭献,权厝于峄县。后永乐末,皇太孙选鸿胪序班孙忠之女,为太孙妃,反不闻迁官。即孝烈皇后,在世宗朝为贵嫔时,其父方锐,亦仅为锦衣镇抚;至嘉靖十三年,孝烈正位中宫,始升都指挥使;至十八年随幸承天,始封伯;二十一年壬寅,孝烈拥护宫人之变,锐始进封侯云。洪武二十二年,封胡充妃侄胡显为梁国公,食禄二千石,世袭显由都督佥事超拜上公,戚里如此恩泽,近古所无。不谓圣祖有此。
【外戚封爵同邑】五等之爵,其封号有至再者。如忠诚伯,前有文臣茹常,后有武臣陆炳。以及惠安、顺义之属,屡见矣。
虽于国体无关,然识者已讥当事之不学至此。如安平伯,则景帝登极,已封故宣庙贤妃吴氏之弟名安者,其时贤妃称皇太后,故安循往例,得开茅土。至英宗反正,太后仍称贤妃,安辞爵邑,上准辞,拜锦衣指挥使矣。嘉靖十八年,世宗孝烈皇后父方锐,以左都督进封,亦号安平伯,犹曰一时失误也。廿一年,孝烈方后以宫婢构逆,拥卫圣躬,受非常宠眷,锐亦进侯爵。
何以仍号安平,不改正耶?况外戚爵邑有几,吴安为废后既夺之封,岂是佳事?况废绝尤上所恶闻,犹幸世宗不核故牒,得免深求。而当事元老、贵溪、分宜,亦卤莽极矣!按安平侯伯,在永乐中,直隶怀远人李远者,以靖难功封侯,其子安,袭伯爵,即于文皇朝,坐法削爵谪戍矣。至方锐而三见焉。李安与吴安,俱不得延世其不祥尤甚,何以屡袭其号,盖是时上方事玄,阁臣礼卿,惟考据诸真灵位业耳。其他古今之学,既不暇及也!
【孝穆后外家】孝宗生母孝穆皇后,本姓纪氏;其后误以为李,使李氏得冒认,追其先为庆元伯;最后内官陆恺者,又有云孝穆亲兄,则已三易姓矣。乃成化末年,又有一说,则穆后之先。本江西南昌新建县丁家道口人,其先有穆先者,生而重瞳,永乐间为王府官属,罪当族诛,乃逃难于广西苗洞中,又三世而生后,及长与表妹李氏,同日入宫,因并报为李姓。
其亲父闻妃承恩,曾来省女,中途闻孝穆已薨,自恨病死。其弟素不慧,幼育于内侍陆恺家,故恺自名为戚畹。当时有一御史,南昌人丁隆者在朝,即其宗人也,稔知本末,欲暴其事,会隆贬外而止。据此,则仙源甚远,亦甚明。当时访求,何以竟不及此?新建丁至今为大族,侍郎以忠、大参此吕,工部此召,皆共裔也。
【沈禄】沈禄者,京师人,由举人授通政司经历,其妻为寿宁侯张峦妹,敬皇后姑也。孝宗登基,以椒房恩泽,传升为通政司右参议。寻进通政,再进本司使,后为礼部右侍郎,卒赠礼部尚书,饰终之典甚备。夫以本衙门幕职,即擢为堂官,此亦创见之事。时,博野刘文穆当国,何无一言谏止?况三原王端毅为太宰,亦不闻以职掌执奏,大不可解。孝宗仁圣,于斜封墨敕,最为有节,而季年傅升官,积至七百六十馀员。直至武宗登基,洛阳刘文靖当国,始革之。盖承成化以来,滥授冗员,俱以中旨批出,遂习为故常,不以为怪也。若正德中之冒伪,又不可胜纪矣。自新都杨文忠廓清之后,三朝嗣统,此弊遂渐以绝。弘治五年,通政司经历高禄,傅升本司参议,吏部尚书王恕,执奏不允。至十一年九月,又升本司通政使。禄由举人,亦寿宁侯张鹤龄之妹夫也。又弘治十二年,湖广按察司佥事祝祥,因母老乞改京职,以便侍养,吏部奏请以原官改山东河南,中旨改为尚宝司卿。祥由成化十一年进士,亦寿宁侯姻戚也。当时张氏恃恩恣横,其姻戚奋自科目者,尚无耻如此,若右列不可胜纪矣!又御史张岐,乃昌国公张峦之弟,中宫亲叔也,以进士起家,亦傅升佥都御史。
【曹祖】浙民曹祖,有子鼎,为寿宁侯张鹤龄仆。正德初,刘瑾用事,祖上书数鼎恶,且自言其生兆应天。曹祖之语多幻妄,瑾怒罪之,械还浙。正德十年十月,又来依鼎,鼎不礼其父,祖遂并恨张氏,击登闻鼓,诉鹤龄兄弟阴图不轨。上震怒,命多官廷鞫,又命司礼监东厂讯之,禁鹤龄兄弟,不许朝参。
会祖自裁于狱,上益疑怒,降旨诘责。刑部尚书张子麟,下原问主事,及提牢巡风官于诏狱,穷治之。覆疏谓祖所奏,既无左验,实惧罪服毒。时,张氏阖门惴恐,祸且叵测,乃大行金于内,昭圣亦百端祈请,事稍懈犹罚子麟等俸,二张朝参,究终罢不许。史所记如此。按寿宁、建昌二侯,在武宗朝。已不免谋逆之谤,其平日横恣,失人心可知,何待世宗时始败?且张氏惯以睚眦杀人,至嘉靖十二年,延龄谳辞中,所列杀僧、杀婢诸事,俱有宝迹。因追治正德间原问官罪,悉逮下狱,株连缙绅数十人。而曹祖之果自尽与否,终莫能明也。盖张氏弟兄生平宜破家杀身事不少,特坐以大逆,则不服耳。
【中宫外家恩泽】本朝外戚世爵,至世宗尽革之。即如玉田伯蒋氏,为上生母孝慈后家,亦仅许其子终身。泰和伯陈氏,为世宗元配孝洁后家,其子已不得袭。惟孝烈后父安平方氏,以中宫拥卫大勋,得延一世,此特恩,非例也。至穆宗元配德平李氏,则一世止矣。今上嫡母仁圣后父,固安陈氏长子,亦仅袭锦衣。惟生母慈圣后武清李氏,得三世,稍异,然以上孝通神明,不为过也。至中宫父永宁伯王伟殁,其子栋得袭为优厚。至丁未年而栋卒,其母赵氏为孙乞恩承袭,上命栋子明辅袭祖伯爵,时署部少宰杨时乔,力谏不从,上但云后不为例而已。盖自世宗裁定恩泽,立为永制,至是已八十年。仅有武清一家三世,而今王氏再得之,即孝烈后无敢望焉。似此旷典,独厚中宫,犹疑上薄于元配,是殆不然。
【戚畹不学】戚畹李文全圣母慈圣太后之同产,故武清侯(伟)之长子也。生长富贵,未尝就外傅。有长婿曰钱赈民,故戚畹安昌伯承宗之裔孙,袭职锦衣带俸指挥使,一日具筐篚馈其长子名诚铭者,适为文全所见,索刺观之,则称制眷弟,盖钱时方丁艰也。阅之大怒,碎其刺,笞其仆而遣之。钱出不意,急往谢罪。且问名帖何以见毁。乃云:“汝不过吾长婿,安能制其小舅,乃作尔许称耶?”钱心知其憨矣,乃谬谢曰:“是诚误。但此后当改何称?”文全徐思之曰:“只写姊夫生可也。”一时傅以为笑。
【戚里肩舆之滥】武臣贵至上公,无得乘轿。即上马,不许用橙杌。至近代惟定、成英三公,或以屡代郊天,或以久居班首,间赐肩舆,以为旷典。嘉靖末年,安平伯方锐,以中宫父得之。其子承裕,以直内撰玄文,亦得赐,稍为出格。今上初元,固安伯陈景行。武清伯李伟,皆甫封即得,然以外祖尊重,前代所无,特加优礼,非过也。未几,而永年伯王伟亦得之,亦以中宫父也。李伟殁,而子文全袭爵,已属殊恩。袭甫三年,为戊子岁,以上阅寿宫,命之居守,暂假得赐。竣事复请,上遂许乘,言官争之不得。自是戚里纷纷陈乞肩舆,不胜纪,亦不足贵矣。
近年文全之子诚铭袭封,亦随例乞轿,上初犹拒之,后亦竟赐。